家在城中
王维“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渭川田家暮归图;文徵明“晩烟十里归城路,不是桃源也自迷”,城中市民暮归图。自幼生活于县城,所以更喜欢后者。
走出烟火错落的城池,便是畎亩,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不必入桃源,此处比比皆是。视觉空间宽阔后,心理空间随之拓展,鸡唱鸣,鸟鸣春,踏青路上,拍手而歌。甘露降其草木,桃李最为平素,却能禀天质之至美,道旁国槐,则迟生于桃李。暗香浮鼻,疏影撩人,常见却叫不上名,月白、绛紫、藕荷、靛青、黛蓝、苍绿,从春到夏,古人竟有如此细理的描述。
东门外的郭有道墓,汉之遗迹,可惜祠坍亭毁,碑失木枯。南垣山古墓成群,石羊石马,翁仲供桌,农田水利建设时隐去了半截,正好骑坐,算是找到个乐子。城北史公塔,七级浮屠,顶有野树自生,其后有庙,挪作他用。西门外的几棵桑树,养蚕的孩子爬上爬下,嫩叶哪里够采,好在一侧哐当哐当的铁匠铺,也能引来好奇。不出十里,便能看到如此景致,相约一趟,前后几天都是好日子。疲倦归来步迟,齐耳短发,随风凌乱,高领盘扣,低开一枚,恰是诗中情形。南向四十里,即为高岭稠叠、连岩石峙之绵山,时风振崖,逸响动谷,群籁竞奏,奇声骇人,风景确是绝佳,需要一整天时间,多数人去不成。
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三五童子,放学归来。回家总是件愉快事,不知锅中备有怎样的饭菜。雨来满巷,兀自惆怅,开到荼蘼花事了,过去暑夏,已是下一个半年。待私底下盘算起未来,便不再嬉戏成性,寻思着一技傍身,以图生计。家长设计的是木匠营生,甚至找好了师傅,儿子并不以为然,蹦蹦跳跳进入宣传队,遂也乐见其成。
旧街坊,老邻居,各异其相,各行其道,生活则趋同,最好的故事,都发生在县城,却琐碎得不值一提。“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之所以记得住汪曾祺这句,因为类似情形,城中人家随见,锦石砖墙下,没有繁花,也有旺草。熟人社会,虽曰热络,始终存有静躁两不相干、人情两不相欠的边界感。灰墙连着灰瓦,守着一份秘密,多少往事藏匿其间。几许的懵懂,其实家长都清楚,之所以讳莫如深,怕你多嘴。即便居城郭,鸡犬之声相闻,家中养鸡,只吃蛋不吃肉,多可寿终。吕思勉居常州时,自家养的鸡鸭也不吃,此为久处生情,而晋地人家,不食鸡鱼乃传统,其间的桎梏与保守,可见一斑。承平之世,如常就好,寂寂无名,淹没于众生,“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可惜年轻的心思,随春去秋来的大雁,早已去了城外的远方,向南向北向东向西。身处其中,无视眼前的现状,总想生活于它处。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不是不见人,只是未见故人。时光匆匆,不可稍逆,去时陌上花似锦;愁绪缠绵,岂能断绝,今日楼头柳又青。那些照例又开的花,不属于任何人,你只是恰好途经了这番盛放。清风自生,翠烟自留,留下的皆为陈年念想,时光一直是人世间永久的话题,折叠在加盖了邮戳,却无法寄出的信封里,片纸玲珑,留有余温。“有人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喜欢的人。其实不然,爱上一座城,也许是为城里的一道生动风景,为一段青梅往事,为一座熟悉老宅。或许,仅仅为的只是这座城。就像爱上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没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爱了。”林徽因的话缠来绕去,爱上一座城,最直接的原因,是城中有家,家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