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讲武德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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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武林,都是江湖。

有江湖,必有争斗;有争斗,必讲武德。

哲学家不讲武德,始于培根。

培根才华卓越,人品可疑,是哲学史上最受非议的人物之一。不过,武德与人品无关。武德显现于哲学家与同行之间的职业交互,人品显现于普通人之间的日常交互,二者并无显著关联。

1620年,培根出版《新工具》。这本书的目标是创建一门全新的逻辑学,此前,亚里士多德已经创建了逻辑学,并在2000年间被奉为圣典。亚里士多德的弟子把先师的逻辑学著述编为《工具篇》,培根则给自己的书起名《新工具》,“比武”的意思已经写在封面上。

为了证明从头开始重建这门学科的必要性,培根必须证明,亚里士多德的工作是彻彻底底的失败。培根对亚里士多德逻辑学的评价是,“与其说是帮助着追求真理,毋宁说是帮助着把建筑在流行概念上面的许多错误固定下来并巩固起来。所以它是害多于益。”简单地说,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很烂。

培根这本书的体例引人注目。这本书分成两卷,第一卷“破”,第二卷“立”。所谓立,就是建立自己的体系;所谓破,就是驳斥既有的学说。作为驳斥对象的,不仅限于亚里士多德,在培根视野之内,曾涉猎相关话题的哲学家都在火力笼罩之下。哲学家开地图炮,下死手。

时隔264年,弗雷格出版《算术基础》。大概受到培根的启发,这本书的体例也是“先破后立”:前半部指摘前人研究如何不行,后半部介绍自己的体系。弗雷格的火力覆盖10余名同行,比较著名的包括康德、莱布尼茨、密尔、洛克、霍布斯、康托尔。表面看来,弗雷格的打击面不大,但是,研究过算术基础问题的哲学家拢共也没几个,弗雷格的打击面已经接近100%。

20年后,摩尔出版《伦理学原理》。这本书采用相同的体例,以一半篇幅论证前人的研究错得离谱,火力覆盖从苏格拉底到康德的十几位哲学家,伦理学史上有名的学者一个也没放过。

培根是归纳逻辑始祖,弗雷格是数学哲学始祖,摩尔是元伦理学始祖。如此看来,哲学家出圈,必以地图炮开局。

在黑格尔看来,整个哲学史是“堆满死人骸骨的厮杀的战场”,从这个角度说,不讲武德是哲学家的先天属性。有趣的是,黑格尔以“肉靶子”的身份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黑格尔与叔本华大致同期,叔本华看黑格尔不顺眼,处处怼黑格尔。从中立的角度说,黑格尔相当渊博,遗憾的是,他对自己知识水平的估计远远高于自己的实际水平。基于这种误判,黑格尔经常发表一些“露怯”的言论,每每被叔本华捉住。在《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序言》中,叔本华对黑格尔的评价是,“他对哲学一无贡献,他对于哲学——以及通过哲学对德国文学——所起的影响是极其可恶的,完全应当受到谴责的,人们甚至可以说是瘟疫性的。因此,每一个能自我思考和自我批判的人都有义务利用每一个机会,最坚决地反对他的这种影响。”言下之意是,怼黑格尔是义务,只不过别人都不出手,只好由老叔我出手。在其他场合,黑格尔被称为“哲学小丑”“大臣的走狗”“江湖骗子”甚至“驴子”。

罗素也看黑格尔不顺眼,拿黑格尔当沙包,有事没事打两拳。罗素在写作时,经常放下当前的话题,揶揄黑格尔两句,然后再回到原初的话头。

比较而言,叔本华和罗素放冷枪,培根、弗雷格和摩尔放地图炮,不过,真正的大杀器还在后面。

1992年,剑桥大学决定授予德里达荣誉学位。来自10多个国家的19位著名哲学家在《泰晤士报》发表公开信,表示强烈反对(The Times, 9 May 1992.)这封信文绉绉的,有用的就一句:德里达是ZB犯,剑桥给他荣誉学位是纵容ZB。

德里达则发文强烈反击,要点两条。

其一,你们都是哪来的?剑桥大学要给劳资学位,你们跟剑桥有毛线关系?干你们屁事?

其二,你们凭什么说劳资ZB?你们看过劳资的东西没有?要是没看过,说明你们没资格说话;要是看过,说明什么?说明劳资的东西重要,你们都要主动看哩。(得意表情)

那么问题来了:19位大教授(包括大神奎因)吃饱了撑的,干嘛要怼德里达?时隔22年,好事者专门写了一本专著,复盘这次撕逼。

在李师傅看来,这书没说到点子上。道理很简单。德里达公开宣称,哲学不能以“理论”为载体,只能以非理论的方式——小说、电影、戏剧、诗歌、音乐等等——呈现。这就是对整个哲学圈开地图炮了,要知道,职业哲学家都是哲学理论家,你反对哲学家搞理论,不是敲整个哲学圈的饭碗吗?哲学圈讨厌德里达,听说剑桥要授予荣誉学位,而且还是“哲学博士”学位,大家哪能不怼他?但是,抗议者都是成名英雄,总不能说“德里达要敲大伙儿的饭碗,所以大伙儿怼他”吧?于是,公开信里只能说德里达是ZB犯,不能说德里达反对理论化的哲学。

值得注意的是,反对哲学理论化并非始于德里达。在他之前,维特根斯坦就说过,哲学只能是“活动”,不能是“理论”。那么,哲学是什么活动呢?简单地说,指出哲学家说的话都说胡说八道——这种活动就是维特根斯坦眼中的哲学。维特根斯坦在各种场合DIS同行,他甚至说,一部严肃的优秀的哲学著作可以完全由笑话组成,只是不好笑。

那么问题又来了:若论放地图炮和DIS同行,维特根斯坦是德里达的爷爷,为什么没见同行怼维特根斯坦?恰恰相反,大家把维特根斯坦捧上天呢。

道理还是很简单。德里达是半吊子地图炮,他一边DIS哲学家,一边读哲学家的著作,还要在哲学家的著作中借术语、找论题、接话头儿,和哲学家各种“商榷”“探讨”;维特根斯坦是彻底的地图炮,彻底地DIS哲学家,宁肯读侦探小说,看好莱坞电影,也不理会哲学家鼓捣什么理论。于是,哲学圈瞅德里达不顺眼,对于维特根斯坦,却只能仰视。

这说明什么呢?

DIS同行没啥,要点是,一定要彻底。

(图片来自必应,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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