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亥的诗(十一首)
暂时贴出其中的十一首。
《我丢了我的身份证》
我丢了我的身份证。
我必须为许多办公室重新写下
我的人生故事,抄一份给上帝,
抄一份给魔鬼。
我记得三十三岁时拍的那张照片,
在内盖夫的一个狂风肆虐的路口。
那时,我的眼睛是先知,但我的身体不知道
它正经历什么,或是它属于哪里。
你常常说,“就是这地方,
就在这里发生的,”但并不是这个地方,
你仅是这么认为,活在错误中,
一个错误,它的永恒比
真相的永恒更重大。
随着一年年流逝,我的人生不断充满着名字,
像被废弃的墓园,
或是一间空空的历史教室,
或是国外城市里的一本电话簿。
死是当某人在你身后不断呼唤
又呼唤,
而你不再转身,看是
谁。
《当一个人远离他的祖国》
当一个人远离他的祖国很长时间,
他的语言变得更精准,更纯粹,
像衬在蓝色背景下清晰的夏天的云,
那些从不下雨的云。
那就是为何曾是爱人的人
有时仍会说出爱的语言——
贫瘠,空洞,一成不变,
无法唤起任何回应。
但是我,还待在这里,弄脏了我的嘴
我的唇和舌头。在我的话语里
是灵魂的垃圾,肉欲的渣滓,
尘土与汗。甚至在这干涸的土地,我从
欲望的尖叫与咕哝之间喝下的水
都是尿,通过一套复杂的管路
循环回到我的体内。
《犹太新年前夜》
犹太新年前夜。在那座正在建造的房子里,
一个人发誓:不可在里面做任何错事,
只能去爱。
上个春天曾是碧绿的罪孽
夏天过后变得干枯。现在,它们在低语。
所以我洗身子,剪指甲,
这是一个人仍活着时,
能为自己所做的最后善行。
人是什么?在白天,他拆解成词语,
夜里变回沉密的线团。
我们对另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父亲?
在他和死亡之间,什么也没有,
除了一面词语的墙,
像一群不安的法学家。
无论谁对待人民如把手或梯子的横杆,
谁很快就发现他正抱紧一根木棍,
握着一只断臂,用碎陶片
刮着他的眼泪。
《而不是话语》
我的爱有一件很长的白袍,
睡眠的,失眠的,婚礼的白袍。
晚上,她坐在一张小桌边,
放上一把梳子,两只小瓶,
一把刷子,而不是话语。
从头发深处,她钓到很多鱼形别针,
放进嘴里,而不是话语。
我弄乱她的头发,她梳好。
我再次弄乱。剩下了什么?
她睡着了,而不是话语,
她的睡眠已经认识我,
摇动她朦胧的梦。
她的腹部轻易地吸收
世界末日的
所有愤怒的预言。
我唤醒她:我们
是艰难之爱的乐器。
《我已长得毛发浓密》
我已长得全身上下毛发浓密。
我怕他们会为了皮毛而猎杀我。
我多彩的衬衫不是爱的符号:
它像火车站的航拍照。
晚上,我的身体敞开,在毛毯下醒着,
像即将被枪决之人的被蒙上的眼。
我活得像逃犯和流浪者,我将死去
渴望更多——
我想安静的,像一个古代的坟头,
它的城邦已被全部摧毁,
平静的,
像一座满了的墓园。
《我经过一座我曾居住的房子》
我经过一座我曾居住的房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仍在那里窃窃私语。
很多年已经逝去,伴着楼梯灯泡
安静的嗡鸣,打开,
关上,再打开。
锁孔像细微的伤口,
所有的血从中渗出。在里面,
人们苍白如死尸。
我想再次站着,像我曾经
拥抱我的初恋在门口站了整整一夜。
当我们在黎明离开,房子
开始崩塌,接着是城市,接着
是整个世界。
我想再次充满渴望,
直到皮肤现出灼伤的暗疤。
我想再次被写进
生活之书,每天都被书写,
直到写作的手感到疼痛。
《丢失的东西》
从纸上和公告板上的启事中,
我看到已丢失的东西。
如此,我了解人们拥有什么,
爱什么。
一次,我太累,头垂到多毛的胸口,
我在那里闻到父亲的气息,
再一次,在多年之后。
我的记忆像一个人,
他被禁止返回捷克斯洛伐克,
或是他害怕返回智利。
有时,我再次看到
那白色的圆顶房间,
桌上放着
电报。
《忘记某人》
忘记某人像
忘记关掉后院的灯,
第二天它一直亮着。
但正是这光
使你记住。
《永恒的窗》
在花园里,我曾听见
一首歌或古老的祝福。
在黑暗的树林之上,
一扇窗总是亮着,为了纪念
曾经从这里向外望的面孔,
而那张面孔同样
为了纪念另一扇
亮着的窗。
《耶路撒冷的生态》
耶路撒冷的空气饱含祈祷和梦想,
像工业化城市上方的空气,
令人难以呼吸。
偶尔,历史的新一轮装载来了,
房屋和塔是它的包装材料,
后来,这些被丢弃,聚成垃圾堆。
有时,蜡烛来了,而不是人,
那么会很安静。
有时,人来了,而不是蜡烛,
那么会很嘈杂。
在被围拢的花园里,茉莉繁密,
外国领事们,
像已被拒绝的不道德的新娘,
躺着等待她们的时刻。
《太多》
太多橄榄树在山谷,
太多石头在山坡。
太多死者,太少
土将他们全部掩埋。
我必须回到
画在纸币上的风景之中,
回到硬币上我父亲的面前。
太多纪念日,太少
铭记。我的朋友已经
遗忘他们年轻时学习的东西。
我的女友躺在隐蔽之处,
而我总是在外,被饥饿的风吞食。
太多疲倦,太少眼睛
容纳它。太多钟表,
太少时间。太多誓约
在《圣经》上,太多公路,太少
我们能真正行走的路:走向各自的命运。
太多希望
逃离它们的主人。
太多做梦者。太少梦,
其解释能改变世界历史,
像法老们的梦。
我的人生在身后关闭。我在外面,一只狗
听从残忍而盲目的风,它总是
推我的后背。我训练有素:我起身蹲下,
等着引领它穿过我人生的
街道,那原本可能是我真正的人生。
(冬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