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益人:我们的潘老师

郭益人,1955年生于万荣县龙鼎村。中师毕业,16年讲台,当语文老师;20多年政坛,写公文,写新闻;现在退休了,闲人写闲文,学写文学文,写得行不行,读者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
谁都有老师,谁都有难忘的老师。而令我难忘的是上小学时的潘济民老师。难忘之处,不光是潘老师给我们“传道、授业、解惑”,教出了好多有出息的学生,还有他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胜似父爱母爱!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的龙鼎小学是一所农村单人校,就是一至四年级,四个班级,七八十个学生,就潘老师一个人教,属复式教学。
那年代,正是国家困难时期,我们这些吃不饱,穿不暖,又交不起三块两块钱学费的穷孩子,在潘老师的呵护下,顺利地度过了童年时代四年的小学阶段。
冬天来了,教室门年久失修装板都坏掉了,潘老师用谷杆儿篱笆式地扎住,为我们遮风挡寒。
在教室中央,潘老师用砖砌成一个方桌一样大的火炉,既烘热了整个教室,还能当“特殊课桌”用,他让穿着薄旧的学生趴在火炉四周写作业。这火炉,像课桌,像热炕,宽展又暖和,美!
在教室西北角,潘老师还垒起一个小火炉,上面固定着一个没底洗脸盆,专为学生烤馍用。我们上学,常肯袄兜里装上一块硬邦邦的秋粮面馍,常常冻成了冰疙瘩。我们就把馍放在盆里一圈,上面再盖一个盆,稍等一会儿,馍皮儿烤黄了,馍里儿烤热了。烤下馍馍吃着真香!
每当我们披着寒星,迎着寒风,缩头耸肩、袖手跺脚地跑到学校,潘老师早已为我们生着了两个火炉,我们顿感又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取暖有取暖的地方,烤馍有烤馍的地方,上课有上课的地方。其乐融融,其情暖暖!
学校操场西边有一块四五分大的土地,我们称它是农场。
潘老师可会在这块地上做文章。
在地的周边栽上栏杆,既能阻挡禽畜遭践,又能靠栏种上蔓类作物攀爬而上,每到夏季就给农场围上了一圈绿色屏障。
在地里种植韭菜、菠菜、芹菜、白菜、大葱等蔬菜。
蔬菜靠水浇,怎么办?
潘老师有办法。
学校南边土堰下有一眼辘轳井,堰高四五尺,井深五丈许。要用这口井浇灌学校农场菜,需“二级扬水”才行。
潘老师开动脑筋,想着要自制一台抽水器,解决“二级扬水”问题。
潘老师向生产队要了两节废旧铁水车筒,再找了几根木棍、几块木板。木棍做架子,木板做水槽,水车筒是当然的抽水筒,又在一根木棍头安上皮圈做成抽水杆。最后,把这些零部件连接组装,一台抽水器就制造出来了。
潘老师又在土堰边凿了一个水窖,水窑底与水井口渠道连通。在水窑安装上自行设计制造的人工抽水器,“二级扬水工程”就这样竣工了。
说起辘轳井,现在年龄四十岁以下的小朋友都没经过,没见过。那是自古一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原始从井里取水的办法。就是在井边搭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横卧一根杵头延伸到井口中央,一个带绞把儿的辘轳套进杵头上,井绳缠在辘轳上,水桶系在井绳上,人搬辘轳就可以从井里取水了。
搬辘轳,如果是一般水桶三十来斤重,成年男女都行。可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那里的浅水井搬辘轳升级了,它不光是取水饮用,而且取水浇地,为的是增加经济收入。这就要争时间,抢速度,求效率,由普通水桶升为特制的铁水罐,上粗下椎凸圆底状,一罐水有五六十斤重。铁水罐有三大好处:容量大盛水多;上重下轻好吃水;凸圆底好倒水。这就需要男强壮劳力,干这“英雄活”。
潘老师正年富力强,就是英雄,全校就他一个人能搬动这水罐辘轳。
下午放学后,我们开始浇灌农场菜。
潘老师搬辘轳从井里一级提水。空罐下井,可以大撒手放开辘轳把儿,只需两手掌像使闸似地照护住辘轳,“呼啦啦……咚”,到底了,“咕嘟儿”一声,水罐钻进水里翻上来,满了。潘老师双手抓井把儿,用劲搬,用劲绞,哪一圈,哪一匝,都丝毫不能松懈。“咯吱、咯吱……”搬绞上二三十圈,水罐出了井口,潘老师斜弯着腰,右手撑住井把儿,左手紧拽水罐,左右手相互配合,左拉右放,满满一罐水拉到井台,向外倾倒,脱罐而出……罐罐井水流到水窖。
潘老师的“搬辘轳”劲头,让我想起了电视剧《辘轳·女人和井》,我真想写一部《辘轳·老师和井》,主人公就是潘老师。一个人代四个年级的全部课程,本职工作就够重的了。为了学生,课余,他就是这样汗流浃背,湿透衣衫;额头汗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井水是用汗水换来的啊!
我们学生年幼力弱,只能干抽水器轻活,还是轮换着上。猫着腰两手抓紧抽水杆,一上一下,“呼呼呼”地在水窑二级提水,潺潺流水到菜园。
菜逢甘露茁壮成长,一个个丰收季第次到来。
收获的蔬菜主要有两个用途,一个是轮到谁家管老师饭,谁家的菜就从学校农场采摘。那时的单人校不起灶,老师轮流吃学生家的“罐罐饭”。另一个用途是卖出去,给学生解决学费、书费、本子钱。
我就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师生卖菜的事。潘老师带着我和郭东昌同学,拉着一小平车白菜、菠菜,要到20多里外的荣河集市上卖菜。为借力,我们的菜车用一根粗绳拖挂在生产队卖菜的牛车后。要不,凭我们的力气是拉不上庙前四五里长的陡坡。
到了荣河,潘老师先领着我俩,坐在荣河人民食堂“热锅子”摊的板凳上,每人来一碗牛肉杂碎泡馍,油红辣子肉片子,馍馍胀下一大碗,飘香四溢。这是我第一次下馆子吃饭,吃得激动,吃得紧张,吃得美味,至今回味无穷。
吃美了,开始卖菜。潘老师称菜,算账;我和东昌收钱,护摊。年方十二的我俩,“初生牛犊”,头回干这营生,只会对乱翻乱刨菜车的买主一声喊:“甭撩!”有的买主嫌我俩不会说话,态度不好。我俩尴尬,潘老师又教我们说和蔼好听的话。不过,买主大都不嫌,不和娃娃见怪。
潘老师挨家挨户搞家访,坐在炕头与家长拉家常,了解每个学生的家庭实际情况,酌情照顾减免学杂费。在我的记忆中,我们这些贫下中农子女,小学阶段几乎没有交过学杂费。
小学毕业,我们上完小是在两里外的宝鼎学校。这所学校在六十年代末办成七年制学校,也就是小学戴帽初中校,潘老师调往该校任教,师生有缘又走到一起。潘老师代我们的工业基础知识课,就是现在的物理化学,一直到初中毕业。这两年,潘老师一如既往地爱护着我们。
在宝鼎学校,潘老师潜心研究教学,刻苦钻研教材,数理化样样精通,科科胜任。听说恢复高考后,他还参与过高考命题。
潘老师还教我们“兼学别样”,研制出“5406菌肥”,喷施在蔬菜叶面上,果然大显肥效。哪里喷施“5406”,哪里蔬菜这边独好。即便到了冬天,大雪压不住,好像还在长。
还有,六十年代末中苏关系恶化到极点,战争一触即发。为落实上级指示,受电影《地道战》鼓励,1970年我们开始在学校打地道。这对于一个偏僻的农村学校来说,无疑是一项“看不见战线”的地下大工程;这对于科技不发达连一点仪器都没有的年代,无疑是一道“老虎吃天”的特殊大难题。校长临阵点将,潘老师挺身而出,担任这项工程的设计师,我们就是打地道的主力军。校园面积有二三十亩大,是无序的三级台地,上上下下,不规则地分布着七个教室。潘老师精准计算,定点交汇,教室与教室相连,班级与班级相通,形成一套完整的“宝鼎学校地道网”。
这就是说,学校承担科研、工程等项目非潘老师莫属。
我中师毕业后从教,有幸与潘老师在一个学校。昔日师生,今日同事。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潘老师是我永远的师长,我尊敬他,崇拜他。
后来我进县城入政界,与潘老师照常来往。潘老师来县城办事,我热情接待,积极跑腿。潘老师退休后跟着儿子居住在县城,我们又近了,常在一起谈心,叙旧,拉家常。
2018年10月3日,噩耗传来,85岁的潘老师去世了……我惊呆了,潘老师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回过神来,潘老师儿女让我代笔写祭文,我责无旁贷,欣然接受。
可他们不知道,前一天晚上,我不慎磕断了三根肋骨,行走不便,开车不能,医生叫躺着养伤。可老师去世,我首先要去吊唁,然后还要和潘老师儿女座谈,收集祭文素材。
我只得叫上在家的儿媳开车,我躺在车上,携妻子,带孙子,一同前往宝鼎。
在潘老师灵前,仰望潘老师遗像,我不顾伤痛,扑通跪下,潸然泪下,磕了三个头,用最古老的礼仪,沉痛悼念我们敬爱的潘老师。
与潘老师儿女座谈毕,我们返回县城。
这天晚上,我有郑重而艰巨的任务,仍不能躺下养伤。我开始写祭文,一写就进入角色,就穿越时空,回到了潘老师养儿育女、教书育人的年代,一路走来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浮现眼前,我全神贯注,照着写来,记叙着潘老师平凡而伟大的一生,抒发着儿女和学生对潘老师的思念之情。
凌晨许完稿,一大早就微信发了过去。
我心安理得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尽到一个学生应该尽的义务。
但令我遗憾的是,我因伤病,没能送潘老师到坟茔。
五十多年过去了,潘老师教我们的往事历历在目,铭记在心,我们同学常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回忆。我还常常把潘老师的故事,讲给老婆、孩子或他人听,他们都为之动容,称赞潘老师:“少见,难得!”这朴素简单的评论,我领会了。那年代,教育人要大公无私,潘老师就是大公无私的典范!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无私奉献的楷模!
听者感动之余,怂恿我写一篇纪念文章,我们不谋而合,我就承诺。今日践诺,写了此文,以作纪念。
潘老师的事迹激励着我们,这激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潘老师的恩德温暖着我们,这温暖,比当年的炉火、“热锅子”更持久,更深远……
2021年9月10日教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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