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诅咒

特别的诅咒

马克.德罗金与一九八三年出版了《天谴！中世纪誊抄工和护书诅咒的历史》一书。

关于诅咒，一般解释为“祈求鬼神降祸于所恨之人”，就是咒骂的意思。《诗经.小雅.何人斯》篇里有“以诅而斯”的句子。《尚书.无逸》云：否则厥口诅祝。诅祝，“谓告神明令加殃咎也，以言告神谓之祝，请神加殃谓之诅”——这是唐初经学家孔颖达解释的。诅，是诅咒。祝，是祈福。都是与神有关系，都是求神帮帮忙。

神能不能帮真格地这个忙，鄙人真实不清楚，然而诅咒这个事儿，的确存在了几千年。上自国朝，下到平民百姓，都践行过。好事者显然已经把“诅咒”送上了“文化”的台面。

马丁.德罗金的这部作品，我没读过。在2020年第三期《读书》杂志上，读到了学者包慧怡的介绍，忍不住想到了居民写在墙上的警告——此处不准倒垃圾，谁倒就XXX。就怎么样，无疑也是对无德之人的无奈的诅咒，当然有的时候，那诅咒是为了个人私利。从学术角度看，德罗金的书属于专题史一类的，什么题？诅咒专题。

有意思！把诅咒升到天谴的高度，似乎给人一种暗示：这诅咒真的灵验。

且看一条诅咒：偷窃本书的人会在巴黎被绞死，如果没被绞死，会被淹死，如果没淹死，会被被烧死，如果没烧死，他会遭受比上述更可怕的结局。

就像是好恶作剧的孩子的话语，然而是出自中世纪教会工作的誊抄员之手，也许还会是个教徒也不是没有可能。恶狠狠地咒人死去，可能会觉得过分了些。在印刷术还没出现的时候，抄写一本书，尤其是一些经书，为了长久保存，制作起来可是不容易。德罗金在他的史书中讲到六位成书于八世纪的爱尔兰国宝级的书籍《凯尔经》，写在牛皮纸上，有三百四十页，材质是从一百八十头小牛犊子身上弄来的，用鹅毛笔，完成一页需要五十个小时，要是彩色插图，得一个月才能完成一页。光是时间吗？誊抄过程所受的苦痛似乎强化了诅咒的恐怖程度。誊抄工可以掌握的武器只有“词语”，誊抄一本书的时候，一位誊抄工在页边上随手写了这么一句话：熄灭眼中之光，压弯背脊，挤碎内脏和肋骨，给肾脏带去剧痛，给整个身体带去疲惫。

誊抄的书，被偷或者借了不还，都是要誊抄工的命，除了人制造麻烦，还有老鼠啃食牛皮，于是修道院里的抄写工人常常养猫防鼠。猫呢，也不是都那么乖巧，不清醒时猫会尿到牛皮纸上。老鼠捣乱会被诅咒：愿上帝毁灭你！猫一样被诅咒：诅咒那只尿脏本书的恶猫。

好在誊抄工有个优势，可以在书上写这些诅咒的话语来疏解胸中怨气，若是连牢骚话都找不到个窝放，那真够屈死的了。

德罗金在书中不仅介绍了誊抄工的诅咒，也写到了书作者对誊抄工人的诅咒。想来是很有道理的。作者不希望誊抄人把自己的作品抄得错误迭出，让人诟病；那么誊抄工也不想自己拿命抄写的书被人污毁。他发现了“英国诗歌之父”乔叟有首短诗《誊抄工亚当》，不起眼的一首：

亚当，誊抄工，只要你重新抄写

我的《波伊提岛》或《特洛伊罗斯》，

单元你长长的鬈发下生出皮癣

除非你更忠实地誊抄我的原诗！

多少次，我不得不一遍遍替你返工

在羊皮卷上又擦又刮，订正错误，

一切都因你的疏忽，你的仓促！

乔叟爱护他的作品，而发出恶狠的诅咒，这是六百多年前的誊抄事故引发的。

好了，无论是老鼠咬的齿印，还是猫儿留下尿记，或是誊抄工在劳累极了时刻下的“咒语”，在传播的历史过程中，都具有自己的生命，这当是后人可以有的想法。

2020.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