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后的和平缔造 4 :德国战败到底意味着什么?
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协约国犯了一个错误
在1918年11月,战胜国的确拥有大量筹码。如果在那之前他们就准备好要缔造和平,如果他们当时能意识到这种胜利的意义,那么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要求都写进对德的惩罚条约。
1918年11月11日,法德在一节法国客车车厢里签署了停战协议。这时,德国这个国家在战败和政治动荡的双重打击下已经摇摇欲坠。从停战协议上看,协约国的胜利是毋庸置疑的。兴登堡在重压之下病倒了。鲁登道夫戴上了假胡子和墨镜,乔装打扮后仓皇地逃到瑞典去了。德国放弃了1914年以来占领的所有领土,还有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协约国军队占领了整个莱茵兰,还有莱茵河东岸的三个桥头堡地区。德国还交出了很大一部分军事装备:潜水艇、重炮、迫击炮、飞机,以及2.5万挺机关枪。还有那支庞大的、从驱逐舰到战列舰应有尽有的、曾经尽力抵御英国海军的德国公海舰队——总共69艘船——在11月的一天最后一次驶出港口,在协约国舰船的严密监视下开往英国奥克尼群岛的斯卡帕湾。这就是投降,协约国也将其视为投降。
停战协议签署后,在协约国的将领中,只有美军总司令潘兴将军认为,协约国应该继续推进,如果有必要可以越过莱茵河。法国人不想再让士兵送命。法军总司令同时也是协约国最高总司令的福煦元帅警告道,军队可能会遭遇顽强的抵抗,导致损失惨重。英国人则希望在美国变得太过强大之前收手。
协约国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由于停战协议很快生效,绝大多数德国人并没有直接体会到自己国家的战败。除了莱茵兰地区的居民,其他德国人并没有看到占领军。1871年德军进入了巴黎,而这次协约国并未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柏林。在1918年,德军士兵是有秩序地撤退的,沿途还有民众欢呼。在柏林,新上任的总统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在问候军人的时候还说:“没有敌人能战胜你们!”在德国新成立的民主共和国虽然经历了风雨飘摇,但还是挺了过来,这部分原因是残余的军队不情愿地向它提供了支持。协约国手中握着的对德筹码开始变的越来越少了,但人们还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意识到这个错误。
首先,协约国本身的军力在减弱。1918年11月,协约国有198个师,到了1919年6月,就只剩下39个师了。而且这些军人是不是靠得住还要两说。没有士兵想再打仗,他们抗议,有时甚至干脆是叛乱,都在加速协约国的军人复员工作。国内民众渴望和平,呼吁减税。法国人迫切希望趁着协约国还能决定条款的时候赶紧议和,这并不是没有道理。克列孟梭警告道,不能信任德国人,因为他们又变得“无耻”起来。在德国城市魏玛,代表们在立宪大会闭幕的时候高声齐唱“德意志高于一切”。到了4月份,美国军队就都回家了,那时候就只剩下法国和英国来对付德国了。
其次,在1919年春,协约国指挥官也越来越怀疑,若重新开战,盟军不一定能取得胜利。德国军队是在战场上被击败了,这不假,但是它的指挥体系,还有成千上万的老兵,都被保留了下来。正如福煦反复强调的,德国人口是7500万,而法国只有4000万。而且协约国观察员发现,德国人不愿意签署一份苛刻的和约。如果协约国军队继续挺进,谁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抵抗?军事专家警告说,他们可能会面对不高兴的民众,或许会有罢工,甚至会有枪击。协约国抵达柏林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
封锁也最终放弃
封锁德国,这个协约国的大武器,也逐渐开始失效。虽然在1919年对德国的军事封锁依然存在,而且协约国的船只也在外海巡逻,查扣那些往德国运送禁运物品的船只,但这项措施的执行越来越三心二意。
英国海军主要负责执行对德贸易禁运的任务,但英国民众开始问一些不合时宜的问题,例如德国平民会不会受苦。停战协议条款本身是不禁运食物的,但协约国的军事顾问警告称,德国有可能会储备粮食,这样他们也许就不愿意签署和约。法国人也持同样不乐观的看法。威尔逊与劳合·乔治更担心走投无路的德国会陷入无政府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变成劳合·乔治口中的“滋生病菌的池塘,感染整个欧洲”。
向德国运送食品的工作最终还是顶着压力慢慢开展,但缓慢的速度又成了许多德国人记恨协约国的原因。运力缺乏是一个原因。协约国坚持要德国提供船只,这种要求并非不可理喻,因为德国商船队的大部分船只都安然无恙地待在港口里。在大船东的催促下,德国政府故意拖延,因为他们害怕这些船只一旦出海就会一去不返。德国还想要协约国保证食品供应量,而且提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建议,想用美国的贷款来支付购买食品的款项。当得知美国国会不可能批准这笔贷款后,德国政府同意使用自己的黄金储备。然而这又让法国人警惕了起来,因为他们想要德国用黄金储备来支付战争赔偿。最高理事会就此展开了激烈辩论,最后法国人不情愿地做出了让步。1919年3月末,第一批运送食品的船只抵达了德国。
和约条款迟迟不能完成也削弱了协约国的筹码
和约条款的延迟起草,一直不能很快完成,也从另一方面削弱了协约国的筹码。战时的联合通常会在和平时期破裂,因为到了和平时期,胜利的喜悦就要给更为现实的国家利益与国家竞争让位。到了1919年春,人人都知道各方在对德问题的看法上是有分歧的。
德国人仔细研究了协约国的媒体,大多数媒体描绘的情形是,报仇心切的法国反对宽宏大量的美国,而英国的态度处在这两者中间,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各方都认为法国应该拿回1871年割让给德国的阿尔萨斯与洛林两省,而且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去提自决这个尴尬的事情——询问当地民众也许会被打脸,因为很多人可能会说更愿意留在德国。人们也都同意,比利时和法国北部遭受了损失,应该得到赔偿。
大家更是一致认为,德国,连同德国人,都应该受到惩罚。大家也都同意,应该想办法,绝不能让德国再把欧洲拖入战争。
1919年,几乎所有在巴黎的人都认定德国是挑起战争的一方。人们认为,德国入侵了中立的比利时,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使协约国和美国人惊骇的是,德国军队犯下了难以名状的罪行。另外,德国在1918年签订的两项条约也让协约国非常不快,一个是《布加勒斯特条约》把罗马尼亚变成了德国的属国;另一个是在波兰小城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俄国布尔什维克新政权签署了条约,让德国直接或间接地控制了从波罗的海到高加索山区的大片俄国领土。这个条约让俄国损失了5500万人口,近三分之一的耕地,以及很大一部分重工业和铁矿煤矿资源。布尔什维克党人还要支付数百万的金卢布。威尔逊在1918年4月曾说,德国人或许想谈和,但他们的行动暴露了他们的真实意图。“他们无意维护公义,而是在穷兵黩武,为了一己私欲和扩张领土四处剥削。”
惩罚,赔偿,防范,在这些大问题上人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剩下的所有事情都存在分歧。要把德皇和他的高级顾问当作战犯来审判吗?给德国的赔偿清单上要写些什么项目?战争损失(不管什么损失)?平民的伤亡?支付给协约国阵亡将士家属的抚恤金?以及随之而来的问题:德国到底能赔多少?它可以保留哪些武装力量?应该割掉多少领土?协约国是在和旧德国打交道,还是要对付一个战后出现的新德国?对一个苦苦挣扎的民主国家来说,因为上一辈的罪行而惩罚现在的它,这样公平吗?
惩罚,赔偿,防范,这些都是一环扣一环的问题。一个变小变弱的德国对邻国的威胁固然会小一些。但是如果德国失去了很多土地,再让它拿出一大笔赔款,这样合适吗?要让各种不同的条款达成一种平衡,这并不是个轻松的任务,尤其是在威尔逊、克列孟梭以及劳合·乔治这三人都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的时候,更别提有时候他们和自己同事的想法都不一样了。
让这些问题更复杂的是,人们没有了可以参照的原则。以前这种事情处理起来更为直接。无论是艺术品、大炮,还是马匹,这些战利品在过去都是赢家通吃,战败国则要支付赔款,补偿战争开销,而且正常来说还要割地。在维也纳会议的时候,拿破仑打下来的江山大多都被割走了,而且法国还要赔偿7亿法郎,以及占领费用。很多巴黎人还清楚地记得,在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之后,法国赔偿了50亿金法郎,而且丢掉了阿尔萨斯与洛林两省。但1919年应该开起一个新的外交时代。“不能有吞并,也不能用惩罚换和平”,这一直是自由派与左派的呼声,而且从华盛顿到莫斯科,政治家们也都在标榜这句话。解决国界纠纷要靠自决,而不是强权政治。
不断变化的民意
民意是个麻烦,而且对解决问题也没帮助。1918年12月,英国公众还想吊死德皇,四个月后人们又不大确定了。法国人想让德国衰落,但他们想把这个国家交给布尔什维克吗?美国人希望摧毁德国军国主义,但又想让德意志民族恢复元气。巴黎的政治家们体会到了民意,想立刻听取自己选民的意见,但同时也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并想出一个让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德皇威廉在战争结束、军队分崩离析之际,老皇帝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与身边的军人共存亡,之后就溜到荷兰避难去了。早在大战之前,他那古怪的行为与疯狂的言论就已经把欧洲搞得鸡犬不宁。如果换一个人,事情可能会朝着其他方向发展。但历史没有假设,欧洲大陆上这个最强大的国家就这样,在恃强凌弱和孤注一掷中走向了1914年的灾难。皇帝向来说得很清楚,德国是他的,陆军、海军也都是他的。他的表弟英王乔治五世在1918年11月曾写道:“他彻底毁掉了自己和自己的国家。他把世界拖进了这场长达四年零三个月的苦难战争中,在我眼中他就是罪大恶极。”英国国王说出了协约国很多人的心声。当一个残破的世界四处找寻可怪罪之人时,还有谁能比德皇,以及他的军队首领,更合适呢?
美国总统也没拿定主意。他憎恶德国的军国主义,而德皇正是德国军国主义最明显的象征;但他也在想,有没有可能威廉二世一直在被自己的幕僚胁迫呢?最后,威尔逊带着几分不情愿做了决定,同意成立一个调查战争责任的委员会,并负责适当地惩处有罪者。并最终同意,以“严重违背国际道德与条约”为名来指控威廉二世,并请荷兰政府将其移交给协约国。罪行较轻的德国罪犯则交由特别军事法庭审判——只要德国政府把这些人交出来。
到1919年春,民众对追究责任的兴趣减退了。荷兰拒绝交出德皇,协约国不愿意被人说成自己在欺负一个小小的中立国,也就没再说什么。6月25日,就在德国签署条约后不久,四人理事会最后一次讨论了德皇问题。会议的气氛很欢快,看不出什么要复仇的心理。劳合·乔治说,应该把德皇带到英格兰。克列孟梭说:“你们别半道把他丢下海。在英格兰审判,可以,但是行刑要在法国。”劳合·乔治接着说,之后要把他埋到哪儿呢?加拿大?某个岛屿?威尔逊喊道:“千万别放到百慕大(Bermuda),我自己还要去那儿!”
德皇一直活到1941年,写着自己的回忆录,品着英格兰的茶,遛狗,并怒斥犹太人国际阴谋集团——他觉得存在着这么一帮人,搞垮了德国,也搞垮了他本人。希特勒在1939年发动战争时,老皇帝欣喜若狂,说:“奇迹延续了!”但他没能活着看到德军入侵苏联。协约国最终放弃了自己审判其他德国人的念头,并向德国政府发了一份长长的名单,里面就包括兴登堡和鲁登道夫一干人。德国政府成立了一个特别法庭,在数百人的名单里挑了12人审了一下。大多数被告被当庭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