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张爱芳丨佝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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佝偻人生

□ 张爱芳 /  文

1957年12月，林县南部四个区8000名民工开始修建人民英雄渠。英雄渠引源于山西壶关县的淅河水，渠道修筑在太行山的悬崖峭壁上。各村村民的修渠热情空前高涨，都希望早点修好渠，解决掉林县人民祖祖辈辈缺水的困境。

位于合涧公社河西大队汕头自然村的村民曹仓金，当年27岁，刚生罢二儿子没多久，还在哺乳期。队里头天晚上通知她到合涧上庄段修渠，当天夜里婆婆赶紧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给孙子赶制了一双棉袜子。在村子里好心肠名声在外的公公赶紧脱下身上穿的衣服给了她一件，知道她刚生产罢没多久还怕风，山上风劲儿又猛。

第二天她和村里和她情况差不多的一个女人都带着自己的孩子前往工地。到上庄村后，她找到了姐夫路增吉家，跟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都住你们家了啊！”因为上工的时候，幼子放在亲戚家里还是比较放心的，当然姐姐一家也是非常热情地收拾了一间屋子让她们娘俩住。每天晚上儿子脱下袜子后脚奇臭无比，逗儿子说：“这是谁家的臭小子？”儿子用俩指头尖掐着袜子凑到鼻子下闻闻，然后歪着头无比嫌弃地用稚嫩的童声回答“咦！臭死了，不赖我，都赖奶奶，是她缝的袜子臭！”累了一天，晚上看到儿子如此这般调皮的小模样心里总感到莫名的幸福。

她们几个女人的任务是抬石头，每天天不亮起床，儿子还在甜甜的睡梦中，走出屋门的时候，恋恋不舍地看孩子一眼，然后狠狠心一扭头跨出房门。

沉重的担子把肩膀上的衣服磨破了，露出的肩膀也磨破了，钻心地疼。抽空回家，婆婆帮她一起把破的不能穿的鞋帮从鞋底子上拆下来，补纳成垫肩，用于缓解抬杠之苦楚。大家的情况都好不到哪里，但没有一个人喊疼叫累，都在热火朝天地干着。

冬日的顺坡风又冷又硬，吹裂了大家的嘴唇，风干了大家的皮肤，好多人手背上裂出了一道道口子，里面鲜红的肉看着就让人心疼难受！

这些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忍忍都会好起来的，唯一让仓金感到恐慌的是，感觉抬石头的时候一使劲儿，下身就有东西往外走，开始有感觉的时候还没有当回事，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抬杠起身的时候每次都感觉比上次下坠的厉害。半年以后，有次抬个大石头一使劲整个子宫竟然全部下垂出来，她疼的“啊”的一声跌坐在地上。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一看，裤子里哪儿哪儿都是血，赶紧忍着巨痛用手揉着把脱出的子宫摁进体内。

歇半天以为没事了，赶紧再去工地，结果一使劲就又掉下来了，这可怎么办？虽然疼痛难忍，可也要不了命，工还得上，要不能怎么办呢！

于是回家自制了绑带，紧紧地兜在腰上，防止子宫再次滑脱，裤子里面用旧裤子补了一层又一层，就这也不行，血还是会渗出来，天热了根本不敢去人前，见到人就绕着走，生怕别人闻到血腥味，心里不好受。

自己虽然想了好多办法，防止子宫下垂，可是还是不行。最后发展到站也不能站，坐也不能坐，怎么揉也揉不进去了，在工地坚持了半年多，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去合涧医院就诊。

叫了河西娘家嫂子一起去，由于下垂磨的疼的受不了，三步一停，两步一歇，十里的河滩路，从早上走到了后半晌。到医院后，医生告知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幸亏丈夫在合涧医院上班，后来才从县医院请了医生来做。

医生检查了病情后告知需要子宫全切，还这么年轻就得摘除子宫，仓金的心里特别难受，可是又别无他法，只能答应。由于封建思想作用影响，后来看到那个医生就觉得不好意思，每次远远望见就躲着走。

做罢手术后，医生嘱咐住院半个月，那期间因为怕上厕所刀口疼，她不敢吃饭，水也不敢多喝，每天就是靠着打点滴维持生命。公公带着女儿去看她，看到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她，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嫂子给他买的饭，他扒拉了两口却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哽咽地对嫂子说：仓金受罪了……其他的再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无力支付医药费，第七天，仓金嚷嚷着要出院，丈夫陈启山说：“没事，尽管在这里住着养病，其他的事你甭操心。”但她清楚自己的家底，不想因为自己拖累家庭。倔强的她非要出院，想从附近找个小推车推她回去，可哪里也借不到。丈夫想请假陪她回去，可那时候的医院很难请假的，况且她也不让，让他安生在医院上班，自己和嫂子走回去。当一切谈妥，她下床站在床边的时候，一下子天旋地转栽倒在地上，嫂子赶紧把她扶起来坐到床边，让她还是继续在医院输液吧，她下定决心要出院。

于是嫂子陪着她从上午九点又走到了下午四五点。头蒙眼黑天旋地转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坡边歇歇。嫂子既心疼又生气地埋怨道：“这样走，啥时候才能到家啊？说你啥也不听，太犟了！”

总算到家了，这十里路好似红军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让她感觉好辛苦。她一下子栽倒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婆婆端着碗稀饭，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来到她炕前，想让她起来喝了再歇息，她都没有力气起来喝。

日子总得继续，她调整好心情，稍作修整，就又鼓起了精神。队里派她去干什么活，她就积极地去干什么活，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细做好，从来不知道疼惜自己。

用她女儿的话就是“俺娘干活就怕死了，从来就不知道使慌！”

虽然是从县医院请的医生，但毕竟当时的医疗设备和技术都还不行，手术切口过长，针眼也大，一到阴天下雨，当年的手术刀口就痒的受不了，于是阴雨天就成了她心头的硬伤。虽然村里人基本都去参加了修渠，但她们村因为自身在半山腰高于渠的地理条件限制，却没有享受到渠的滋润。这样靠天吃饭的环境，让她很是矛盾，既盼下雨滋润禾苗蓄满水井，又怕刀口痒的难受。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因为子宫下垂的老伤根，虽然做了切除术，但干农活的时候一用力，又引起了阴道下垂，那无休止的痛苦每日折磨着她，实在受不了了又去做了两次手术。

红英汇流通水那天，七里八乡的群众齐聚上庄红英汇流处，那热闹场面欢腾鼓舞，她看着大家开心的笑脸，站立在自己亲手抬过的石阶上、渠岸上无比自豪，感觉一切都值得！

后来大队号召村民去修保丰渠，她积极地鼓动女儿陈海芹参加到修渠队伍中去。修渠工地在茶饭庄，同去的有村里大小五六个女的。女儿去的时候他一再嘱咐女儿要和同伴搞好关系互相照顾，要眼里有活儿，不要偷懒。女孩子们三个人晚上挤在老乡家里一个小小的炕上睡觉，早上五点钟准时起床吃饭上工。坡很高很陡，每次上坡都不能空趟，必须背一袋沙上去。到地点后也是抬石头，女儿虽然个子不高，但干活不比任何人少、差，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每天想着渠里能流出清凌凌的水，就特别的开心有劲儿。

仓金是一位多么干净的人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被她擦洗的一尘不染，任谁走到她的家中都生怕自己的鞋底上有灰而脏了她擦的明亮的地板。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被她的干净所倾倒，那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那么干净整洁的人。

她养大了三个子女又照顾大两个儿子的子女，每天起早贪黑为上学的孙辈们起床做饭，守候她们放学归来，看她们睡下再偷偷去看她们是否蹬开了被子。

银白的头发，干净的面庞，挺直的腰杆在我眼里就是她的标配。忽一日再见她时，她竟然佝偻着身躯，像一个C字，我的眼里不禁湿润起来，多么坚强干净注重形象的一个老人啊，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问起，才知是老了顶不住刀口的痛痒，躬腰下脊才不至疼痛，久而久之便就筋了，想直都直不起来了。

在她八十多岁的时候，坐那还看不出来什么，走路的时候却越发佝偻，最严重的时候像一个字母n。

虽然已经不能自己做饭，但也不愿意别人搀扶，有人要搀扶的时候她就倔强地摔开，自己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或拄着拐棍走过去。更不愿意每天闲着，让小辈们找出来不穿的衣服，她拿剪刀拆开，铰成宽窄均匀的布条，然后包裹好拿针密密地缝好，仔细地做成好看精致的蒲团。她的耳朵虽然后来听力下降，但眼睛却是极好的，缝东西纫针的时候从来不要别人帮忙。甚至女儿缝东西的时候她都帮她纫针。

她勤俭节约了一辈子，衣服再破再补也是干干净净的，领口袖口没有半点污渍，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她怎么会洗的那么干净。那日我去看她，她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一定要吃好穿好别舍不得！想吃什么就买来吃，老了想吃都吃不动了，你们人年轻，真好！”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就红了。“年轻的时候不惜力，不知道心疼自己，落了一身毛病，到老了就这儿疼那儿疼地显现出来了。小妞你可不能学我啊！”

她走了，享年八十七岁，带着直不起来腰的遗憾走了，头天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还满眼含泪地拽着我的手舍不得松开，第二天就传来了她去世的噩耗。我泪流不止祝愿她一路走好，下辈子能挺直腰杆健健康康做人，不再那么苦不再那么累！

——  The  End——

张爱芳  林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林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从小喜爱文学，文章散见于《芝兰园》《林州党史》《太行文学》等。闲暇时光里，焚一炉檀香，烧一杯清茶，任思绪飞扬，随笔尖流淌，让字堆积成文，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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