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你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人生中或许总得有这样一个朋友,他们互为风景,交相辉映,小心记取。
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你。
一
初相识
缘份天空。林徽因与费慰梅相识在1932年的北平美术俱乐部。
那天,林徽因与丈夫梁思成去看画展,与画家费慰梅及其丈夫费正清一见如故。当时正清正在读哈佛研究生,来到中国要进行四年的学习,慰梅刚从哈佛女校美术系毕业,而思成曾在哈佛研究生院就读。学长、学弟、学妹,一条无形的纽带将素昧平生的两对夫妻牵引。
林徽因是善谈的,对文学、艺术富有敏感的品位。她往往结合一张画谈到中西建筑的特点,东西文化的比较,从建筑到美学、哲学、文学无所不谈。而这一切,都让慰梅深深地着迷。
正清与慰梅两人都热爱中国文化,刚刚在北平结成秦晋之好,安家在东城羊宜宾胡同,而梁家在北总布胡同,两家相距不远。
慰梅说,她和徽因几乎“一见钟情”。
“林徽因不但天生丽质,而且从容貌和眼神里透出她内心深处骨头缝里的文采和书香气息。我今生今世,认定了她是我所见到的第一美人。没有一个人使我一瞬难忘,一生倾倒。”
这是女作家陈衡哲(笔名莎菲)的妹妹所言,慰梅也会有此同感。
左起:费慰梅、林徽因、费正清与梁思成
二
喜相知
林徽因爽朗热情不失真诚,梁思成幽默风趣不失仁蔼,这对东方夫妇深深吸引着费氏夫妇。费氏夫妇为自己能在北平遇到梁林二人而惊喜。更重要的是梁林二人都精通两国语言,通晓西方文化,他们很快建立起了友谊。
当时,梁氏夫妇和清华、北大等校的少数教授常有小聚会。周末,大家聚在一起吃吃茶点,闲谈一阵,再吃顿晚饭。其中有物理学家、政治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逻辑学家、作家、诗人等,各路名流如织,个个才华横溢,一人即是一道风景,而林徽因是其中当仁不让的女主角。她总是那么渊博,不论谈论什么都有丰富的内容和自己独特的见解。
慰梅曾这样形容徽因——
她的谈话同她的著作一样充满了创造性。话题从诙谐的轶事到敏锐的分析,从明智的忠告到突发的愤怒,从发狂的热情到深刻的蔑视,几乎无所不包。
林徽因渴望精神的交流与释放,她追求美与自由。对有共同旨趣的朋友,她总是盛情接纳。她是一位唯美主义者,追求心灵的一片净土。
如果说客厅里众人的谈话是大合唱,而只有徽因与慰梅两人时,那就是姐妹之间的谐奏曲。
林徽因的一生钟情于建筑、文学和诗歌,建筑、诗歌、演讲都是她施加情感的对象。
1920年,16岁的徽因陪同父亲浏览巴黎、日内瓦、柏林、法兰克福和罗马等城市,各地的风土人情,所见所闻,一切都令她如此着迷。而今,林深情地为慰梅讲述北平的历史及建筑,在不经意间为慰梅搭建了一个东方的建筑书架,把零散放置的知识和思想放在整体发展的脉络上,不再散失。
如果说林徽因为慰梅打开的是一个静美世界,那么慰梅为徽因拓展了一个动感空间。
慰梅比徽因小五岁,更像是林徽因的一个异国闺蜜。慰梅的父亲卡农是哈佛医学院的教授,生理学家,“全世界的科学家都知道他”。两人相识前的1930年春天,徽因还在肺结核中煎熬,身体瘦削,脸色苍白。如今,慰梅带林徽因去骑马,去体味一种全新的感觉。蓝天、白云、青草、跑马、追逐、风声、笑声、心跳声,这一切给林徽因带来前所未有的激情,强健了身体。
意气相投——文气相通——同气相求。
徽因也感谢生命中有慰梅出现:“遇见你真是我的幸运,否则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并享受到两位女性之间神奇的交流。”
林徽因
三
乐相伴
1934年8月,梁氏夫妇准备邀请费氏夫妇同往北戴河避暑,正巧费氏夫妇刚刚向好友借得山西一幢磨房别墅,邀请梁林二人随他们到山西的汾阳城外峪道河去消夏。因为汾阳离赵城不远,赵城的调查本已列入梁、林的计划,因而也就欣然同往。
山西汾阳城外的峪道河,沿河有数十家磨坊,靠峪道河的清泉为动力,直到电磨机出现,平遥创立了山西面粉业的中心,这些水力磨坊才渐渐地消寂下来。但此处依山靠水,风景幽美,于是有不少传教士买下那些废弃的磨房改成别墅。
梁氏夫妇与费氏夫妇一行,以峪道河为根据地,向邻近的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城等县作了多次考察,发现古建筑40余处。正是这次晋汾之旅,使慰梅了解了思成的研究工作,并对中国古建筑发生了兴趣。
都说山西好风光,奇特的磨房别墅,真挚的异国好友,一路野外考察,坐马车,骑毛驴,欢歌笑语,其乐融融,美哉,山西!
那段日子,几乎成了徽因与慰梅彼此心中最值得纪念的生命岁月。
慰梅曾写道:
我们的山西历险记包括了四位主人公——两位科班毕业的建筑师、两位天才烹饪大师、一位历史学家、一位画家、一位卓越有成就的摄影师、一位天津大公报的记者,一位行李打包专家、以及她在艺术上的死对头、最早起床的人,第二名起床的人,两位第三名起床的人……
左起:梁思成、林徽因与费慰梅
四
伤别离
四年的学习一晃而过,费氏夫妇要回国了。
正清如此回忆1935年的12月:
我们不需要坚忍不拔。Wilma(慰梅)和我即将动身到一个比较幸福的世界去了。离开思成、徽因让人黯然神伤,共度的日子让我们已不分你我,难以割舍。徽因成了我和慰梅最亲密的朋友。分别令人心碎。
万分不舍,一草一木都诉说着离情。
1937年七七事变,梁氏一家离开北平。
徽因一路给慰梅写信,即使隔着万水千山——
沿着生活的轨迹,居然积攒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看着这堆往事的遗存,它们建立在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爱之中,而当前这些都正在受到威胁,真使我们的哀愁无以言表。
有时,徽因也会向慰梅描述——
我们正在一个新建的农舍中安下家来……但看来除非有慰梅和正清来访,它总也不能算完满。因为它要求有真诚的朋友来赏识它真正的内在质量。
再冰常常带着一副女孩子娴静的笑容,长得越来越漂亮。而小弟是结实而调皮,长着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他正好是我期待的男孩子。他真是一个艺术家,能精心地画出飞机、高射炮、战车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军事发明。
林徽因到了四川南溪县的李庄后,不久就病倒了,身体消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她的肺结核病复发,连续高烧四十度不退,李庄没有任何医疗条件,当时也没有肺病特效药,病人只能用体力慢慢地煎熬。
梁氏夫妇唯一的儿子从诫几乎长年赤脚,只有到了最冷的冬天,才会穿上外婆给他做的布鞋。那个时候他们真正体会到捉襟见肘的滋味。
遥想北平当年,各种设施一应俱全,院中绿树成荫,花木葱茏,空气流畅,此一时彼一时,两相对比,已是天壤之别了。
这时,美国的一些大学和博物馆写信邀请思成去美国访问讲学。正清夫妇和一些美国朋友,知道他们的情况后也力劝他们到美国去工作并治病。
思成复信说:“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在李庄,林徽因与女儿再冰、儿子从诫
五
重聚首
1945年8月,慰梅来了,来到李庄,看到的徽因形销骨立,面容苍白,好在,徽因给人的是一种完整的美感:是她的神,而不是她的貌,是她那双慈祥的眼睛里深深蕴藏着的美。
当时的林徽因已病得不能独立行走,但她坚持亲身体味胜利的感受。于是,同事们做成一个滑杆抬着徽因,慰梅伴在一侧,来到镇上与乡亲们共同庆祝胜利。
后来,林徽因又与抗战期间在昆明工作、生活的“北平朋友们”相见,在致慰梅的信中所言——
我们是在远离故土,在一个因形势所迫而不得不住下来的地方相聚的。渴望回到我们曾度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的地方,就如同唐朝人思念长安、宋朝人思念汴京一样。
在这个多事之秋的突然相聚,又使大家满怀感激和兴奋。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当那些缺少旅行工具的唐宋时代诗人们在遭贬谪的路上,突然在什么小客栈或小船中或某处由和尚款待的庙里和朋友不期而遇时的那种欢乐,他们又会怎样地在长谈中推心置腹!我们的时代或许和他们不同,可这次相聚却很相似。我们都老了,都有过贫病交加的经历,忍受漫长的战争和音信的隔绝,现在又面对伟大的民族奋起和艰难的未来。我们的身体受到严重的损伤,但我们的信念如故。
1938年昆明合影。
前排左起:林徽因、梁再冰、梁从诫、梁思成、周如枚、王蒂徵和周如雁
后排左起:周培源、陈岱孙(左三)和金岳霖(左四)
六
两茫茫
思成回忆——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到美国讲学,常在周末及假期到他们家住上几天,那时正清已是美国赫赫有名的中国问题专家,在哈佛大学讲授中国历史,担任美国总统的中国问题顾问。慰梅也写了不少介绍中国古代艺术的论文,她对中国的古建筑十分感兴趣。直到抗美援朝,我才与他们断了联系。
相遇,带着喜悦;分开后,心中饱含牵挂。
林徽因由衷地思念着身处美国的慰梅,心灵的相知相契让她沉醉。她们是一生的好友——哪怕烽火连天,他们也还保持通信,相互支持和鼓励,寻求精神上的慰藉。
遥想当年,徽因向慰梅讲述——北京四周雄壮的城墙,城门上巍峨高大的城楼,美丽的街市牌楼,如数家珍似的侃侃而谈,眼中放着光芒,带着深厚的感情,似乎是在向异国好友展示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如今,城墙的拆除,是林徽因心中永远无法言说的痛。如果慰梅在,她又会怎样安抚自己的好友呢?
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1955年徽因走了。
林徽因的一生用建筑、文学、诗歌抒写了她多姿多彩的一生,决非虚言。
有人说:造物主赋予林徽因惊艳的美貌,就不必再赐给她绝世才情;而赐予她绝世才情,就无须再给她光辉灿烂的凄艳之美。既然两者兼而有之,则必假上帝之手设法令其不寿。天耶?命耶?抑或天命欤!
在注定的因缘际遇里,我们真的是别无他法。
七
续前缘
无论时光怎么变换,慰梅一直忘不了徽因。那种心灵上的沟通与默契,都是其他人给不了的生命体验。
1971年美国乒乓球队访华后,思成接到慰梅的问候信,并谈到他们希望回到北京,来看看这个他们青年时代度过美好时光的城市。
但时不我待,1972年思成走了,就在费氏夫妇到来前的不久,这使正清与慰梅极为懊丧。
回到北京,费氏夫妇对看到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处处是自己年轻的足迹,只是思成、徽因已不在。
夫复而言。
在中美建交后,思成的第二任妻子林洙遵照思成的嘱咐,写信向费氏夫妇祝贺。这封简短的信使正清、慰梅悲欣交集,至此重新延续了费梁两家中断了三十余年的友谊。
思成的英文遗稿《图像中国建筑史》于1984年在美国出版。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也因此获得1984年全美最优秀出版物的荣誉。
这一著作是思成于1944年在李庄完稿的,他用英文写这本书,就是为了向世界介绍中国建筑的宝藏及其结构原理。在外国人看来,他在自己专业中的成就几乎是无与伦比的。
这里有一个插曲。
1946年思成把稿子带到美国,因为印刷成本高,找不到出版人,就把它留在了慰梅处。1948年,留英学生刘某为写毕业论文,向思成求助。虽然素不相识,但思成毅然请慰梅将稿子寄给刘,并嘱刘用过后将稿子交给中国驻伦敦代办处带回。之后,刘某杳无音信。
1979年,慰梅得知这一情况后,如同晴天霹雳,心意难平:这份稿子是思成在李庄艰苦的环境下,呕心沥血写成,而今稿子竟不知下落。好在慰梅还保存着刘当年的地址及收到资料后的回信,通过一个伦敦的朋友找到刘某的下落,交涉多次,原稿失而复得。慰梅功不可没。
思成在前言里写道——
我要感谢我的妻子、同事和旧日的同窗林徽因,没有她的合作与启迪,无论本书的撰写,还是我对中国建筑的任何一项研究工作,都是不可能的。
在此,慰梅又看到了徽因,一个投契相知的东方女性。
八
忆往昔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林洙对慰梅(Wilma Cannon Fairbank)说:“你和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的中文名字真好,既有中国式的典雅,又与你们的英文名字谐音,原来我一直以为你们是美籍华人呢。”
“喔!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的中文名字是思成给起的。”慰梅答道。
温馨絮语,岁月留声, 正清如是说——
思成和徽因在我和我的妻子的一生中所产生的影响是独特的。在我们历来结识的人士中,他们是最具有深厚的双重文化修养的。因为他们不仅受过正统的中国古典文化的教育,而且在欧洲和美国进行过深入的学习和广泛的旅行。这使得他们得以在学贯中西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审美兴趣和标准。
1993年,正清告别了这个世界。
慰梅独自在家,读着林徽因的诗歌——
我们都知道,姹紫嫣红的春光固然赏心悦目,却也抵不过四季流转。
该开幕时总会开幕,该散场时终要散场,
但我们的心灵可以栽种一棵菩提,四季常青。
如此悲伤——如此喜悦——如此独特。
慰梅好像看见徽因站在她的面前,四目相对,了会于心,一切尽在不言中。
2002年慰梅告别尘世,享年92岁。徽因比她早走了将近半个世纪,而慰梅却用后半生的追忆来纪念这位“论中西文学及品貌,当世女子舍其女莫属”的东方闺蜜。
人生中或许总得有这样一个朋友,他们互为风景,交相辉映,小心记取。
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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