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许燕吉:心安即是家
在回忆录《我是落花生的女儿》的前言中,许燕吉这样写道——
我生活在动荡的岁月,被时代的浪潮从高山卷入海底:国家干部变成了铁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给了白丁老农,其间的艰辛曲折、酸甜苦辣,称得上传奇故事。
一
小学时,对一篇课文《落花生》印象深刻——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爹爹经由概括花生的好处,引出了做人“要做有用的人。“
长大后,才知作者是许地山,一位作家,
出生于台湾,受益于父亲的话,曾用落华生作为笔名。
小说《春桃》,就是他的作品。
种花生的园子,正是许家在台南的住所。
而许燕吉,是许地山的次女。
名字,是外公周大烈所起。
“燕”字,代表北京,小燕吉出生在北京;
父亲许地山,当时正在燕京大学任教。
“吉”字,代表吉星高照,也是外公对外孙女的一番期许。
燕吉上面,还有一姐,一哥。
姐姐棥新,是许父与第一位妻子林月森所生。
棥新两岁时,母亲因病过世。
后来,许地山与周俟松,相识。
周俟松说——
多见了几次,感到他学识渊博,感情丰富,逐渐互相爱慕。
但两人的恋情,遭到周家的反对。
周父周大烈,湖南湘潭人,也是当年的维新人物,
与陈寅恪之父陈三立交好,并担任陈家长子陈衡恪的业师。
周俟松,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
乍看照片,严肃有加,不苟言笑,与印象中的吴贻芳(金陵女子大学的校长),有相似之处。
名门闺秀,岂能嫁与死了妻子、又有一女的许氏呢?
冥冥中,自有约定。
1929年5月1日,许地山与周俟松,永结百年之好。
婚后,周生下一男一女。
男孩叫周苓仲,女孩就是许燕吉。
男孩不姓许,而姓周,有些奇怪。
原来,外公周大烈,连生七女,竟无男丁。
此生有憾,于是约定,
女儿生下的第一个男丁,随外公家“周”姓。
于是,燕吉的哥哥,就姓起周来。
父亲许地山,倒是豁达,姓什么,反正都是我儿子!
远在外地的许地山大哥,就是反对,也鞭长莫及。
1933年,许地山与周俟松结婚四周年纪念。母亲怀里抱着的就是许燕吉,旁边的男孩是哥哥周苓仲
二
1935年,许地山因争取国学研究经费,被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解聘,经胡适推荐,去香港大学任教。
当年香港大学招聘中文系主任,要求英语和粤语都得精通。
许地山留学英美,会英语;
除了闽南话,还会粤语。
许地山,也是最适合的人选。
说来话长,胡适与许地山,是世交。
许家祖上原在广东揭阳,明嘉靖年间,远祖许超迁至台湾,到许地山已历十代。
在台南,许家是名门望族。
许父许南英,清光绪年间进士,授兵部主事。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清廷溃败。
翌年,签订《马关条约》,把台湾拱手割让给日本侵略者。
许南英组建台南抗日义军,任筹防局统领。
不久,台南沦陷,许南英举家迁回福建龙溪县。
当时的许地山,只有两岁。
时任台湾巡抚的唐景崧,正是陈寅恪妻子唐筼的祖父。
而胡适父亲胡传,是唐的手下。
而陈寅恪的嫡亲舅舅俞明震,曾辅佐唐景崧,据守台湾。
历史的渊源,总是千丝万缕。
许家、胡家与陈家的后代,也是彼此关爱有加。
随父母迁居香港的燕吉,只有两岁。
一家人相亲相爱,生活安定优裕。
许母相夫教子,一家其乐融融。
她还学习驾驶技术,每天开着奥斯丁小汽车,接送丈夫上下班。
清官难断家务事,许氏夫妇,也会发生争执。
燕吉,明显偏向父亲——
我母亲是女强人,很强势的那种。
相对来说,我的父亲则是弱势了。
在许家,还是严母慈父。
燕吉记得——
母亲对我最大的影响,是那时候回家了,要求你吃什么,就得吃什么,比如这一碟子菜都得吃完,不吃完不行。
所以,在母亲的强势面前,燕吉只有乖乖听话。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燕吉听话,所以她受益——
我从小是胖子,也得益于我妈,因为身体好,就能在监狱里那么艰苦的环境中挺过来,如果身体不好早就死了。
这是后话。
相比母亲,父亲和蔼可亲极了——
爸爸爱大自然,爱到野外去,有时也带上我,可我惯会耍赖,蹲在地上说走不动了,知道爸爸会来驮我。我骑在他肩上,看得远又不出力,得意之至。爸爸怕我摔下来,还一直抓住我的腿驮到目的地。
有一次,燕吉吃橘子,不小心咽下两个橘核,急得不知所措。
许父煞有介事——
明天你肩膀上就会长出两棵橘子树了,以后你还可以伸手就到肩膀上摘橘子吃,多好!
有父亲在的地方,总有笑声——
夏初,在家里的顶棚上乘凉,也是我们和爸爸的快乐时光。他给我们讲故事,讲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总总,随口道来。我们和他一起玩时,一点儿也没觉得他已是四十大几的一位长辈。
燕吉从不记得,父亲有过辞严厉色。
许地山,是基督教徒,他总是通过故事、谈话,潜移默化地将他的思想、观念传递给孩子们。
多年后,燕吉写道——
等我人到中年,有机会读父亲的作品,发现他阐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笔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燕吉,和大她两岁的哥哥,就读的小学,是香港知名的学校。
陈方安生,也在那所小学。
景星,当年在香港,是最好的照相馆。
每年,父母都会带着孩子们照相。
一张张珍贵的照片,是燕吉最美的记忆。
1938年,许燕吉与父亲许地山
三
在香港,许氏一家,住在罗便臣道上的一幢两层小楼。
燕吉记忆犹新——
那个楼就像个网球拍一样,前面是客厅和我们家人的房间,后边是一间客房。
那间客房,曾住过许多人。
梁漱溟在香港办报,就住在我家。
他是挺没有架子的人。我爸爸妈妈晚上不在家的时候,他常给我和外婆及保姆讲故事。印象比较深的是,他讲了湘西赶尸的传说故事。他在我们家住,到我父亲过世以后。他吃素,我爸爸也吃素,所以他们能吃到一块儿去。
画家徐悲鸿,在香港开画展,也住在许家。
徐想买古画,许氏夫妇,就带他去一位老朋友家。
当他看到那幅后来被称为“悲鸿生命”的《八十七神仙卷》时,两只手都哆嗦起来。
许母很幽默——
搞艺术的人,情绪就是容易激动。
1937年,七七事变。
许多学人,纷纷南下。
陈寅恪一家,从北平辗转天津、青岛、长沙、桂林等地,
1938年初,漂泊至香港,住在旅店。
小女美延,突发高烧,疑似出疹。
相见之余,许母当即决定,将陈氏的长女流求、次女小彭接至她家,以便隔离。
对陈氏夫妇而言,绝对雪中送炭。
流求姐妹记得——
许伯母接近中年,高挑匀称的身材,没有多少客套话,乍见面时令人感到有点严肃。
当时,毛彦文也在许家暂住。
熊希龄客居香港,于1937年12月25日突然病故。
毛氏身着重孝,面容悲戚,得到许地山一家的劝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周俟松,作为许家主妇,不仅仅将流求姐妹接至家中即可,衣食住行,也要为其操心。
因燕吉兄妹,与流求姐妹年龄相仿,很能玩在一起,热火朝天。
父母的为人处事,也会潜移默化影响到孩子们。
小彭还清晰记得——
自己感冒发烧时,许家棥新大姐姐给她拿药倒水的情景。
年后,陈寅恪独自一人,去云南西南联大授课。
妻子唐筼,素有心脏疾患,逃难旅途劳顿,体力不支,只好带着三个女儿,暂居香港。
陈氏临走前,嘱托母女——
在金钱至上的香港,倘若遇到万分紧急危难的事情,只有求助于许地山家;因为不但我与许地山相熟,而且许太太为人极好,她家与我家又是世交。
五月中旬,唐筼心脏病,突然加剧。
长女流求,只有十岁,束手无策。
想到丈夫嘱托的话,唐筼叫流求打电话,求助许家。
许母,第一时间赶到,将唐筼送至医院,还不忘安慰流求——
我会照料一切,你照旧上学吧。
数年后,流求姐妹对燕吉说起往事。
燕吉也记得——
我也跟着大人去探视陈伯母。入院头几天,陈伯母牵挂孩子及医疗费用,情绪不稳,我妈妈还加以劝慰。
满目仓皇,此时最见人情。
感觉许家主妇周俟松,就好似一个暖水瓶,外冷内热。
大师陈寅恪,博古通今,看人很准。
1939年,许地山夫妇结婚10周年纪念全家福,旁边为许燕吉和哥哥周苓仲
四
1941年8月4日,对燕吉而言,是一个命运的转折点。
父亲许地山,突发心脏病,因抢救不及去世,四十七岁。
而燕吉,只有八岁,还是一个孩子。
突如其来的噩耗,母亲痛不欲生。
她不是在哭,简直是直目呆视出了魂的样子,好久才自言自语地说——
人是会死的啊!但是地山,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啊!
陈寅恪的挽联,极富人情——
人事极烦劳,高斋延客,萧寺属文,心力暗殚浑未觉;
乱离相倚托,娇女寄庑,病妻求药,年时回忆倍伤神。
往事悠悠,此联道出——
在陈氏一家,流离失所、一筹莫展之际,许地山一家尽心尽力的相助。
小燕吉,似乎吓傻了,自始至终没有哭喊,没有掉下眼泪。
母亲认为不可思议,说燕吉没有感情,属无情无义之类。
多年后,老人家对着燕吉的嫂子,还是认为女儿的表现,不合常理。
燕吉无法解释,事过多年,只淡淡一说——
我其实记得父亲的爱,从记事到他去世,六年的时间,桩桩件件记得很多,记得很清。
我们有时彼此追逐为戏,妈妈当母鸡,我们兄妹两个当小鸡,爸爸当老鹰,常常被爸爸捉住,抱起来打屁股。
我同哥哥跳飞机、造房子玩,意见冲突的时候,爸爸总是跑过来做种种滑稽的跳法,引得大家大笑为止。
此情可待成追忆。
父亲的离世,家里生活水准,一落千丈。
为维持生计,家中的小汽车,卖了;
多余的房间,出租。
对燕吉而言,父亲在世的安定日子,一去不复返。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
害怕像南京大屠杀一样,母亲带着燕吉兄妹,躲进教堂。
这样,燕吉一家,受洗入教。
社会动荡不安,母亲决定回内陆。
一家人从香港逃亡出来到桂林,又往贵州。
大冷天,乘着大卡车,燕吉的哥哥,坐在最后。
双脚伸出车外,硬是被冻残了。
千里迢迢,满目烽烟。
一路艰难,苦不堪言。
落脚重庆,靠着往日朋友的关照,许母在战时生产局,做了收发。
此时的燕吉,考入南开中学。
母女两人,都曾就读南开中学,也是缘分。
初二时,在课堂上,燕吉第一次读了《落花生》。
这是父亲的文章。
阴阳两隔,不胜唏嘘。
1940年,许地山夫妇结婚11周年纪念全家福,后排为许燕吉和哥哥周苓仲
五
八年抗战,燕吉兄妹,随着母亲颠沛流离,历经五省七市。
1945年,抗战胜利。
1946年,燕吉一家,来到南京。
母亲周俟松,到社会部所属的儿童福利实验区工作,同时兼任三个实验站的站长。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
第二年,燕吉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
此前,哥哥就读北京大学农学院。
一家三口,似乎已看见生活的亮色。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
吴富融,是燕吉同学,泰国华侨。
与秀外慧中的燕吉,渐生情愫。
1954年,大学毕业,两人一同分配到石家庄。
燕吉在河北农业研究所当技术员,男友在专区畜牧兽医站工作。
1955年5月,两人喜结良缘。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燕吉勤奋工作,一次次得到奖励。
她单纯开朗,心直口快,万万没想到,知无不言,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1958年1月,在扩大反右战果时,已有身孕的她,被“补”划为右派分子。
燕吉决定离开石家庄,回到母亲居住的南京去生孩子。
但到了南京,孩子还未出生,便胎死腹中。
没有气息的胎儿被引产出来,大夫告诉她,是个女孩儿,长得挺好看。
燕吉要看,但大夫劝她最好不要看,免得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再孕。
听了大夫的话,她没有坚持。
但燕吉不会想到,以后她没能再怀孕——
假如当时知道她是我的惟一,无论如何我都要看看她的。
这是1958年的5月。
1958年9月28日,燕吉被判刑(有期徒刑6年,附加刑5年)。
12月25日,丈夫提出离婚。
孩子夭折,家庭又要破裂,
瞬间,燕吉仿佛跌入深渊。
她流着泪,给吴写了一封长信——
一方面表示悔改和重新做人的决心,一方面求他念惜我俩从未红过脸的感情,倘若他能等我出狱,我会以一生来报答。
我就像个无助的溺水者,救助烂泥塘边的一棵小草,想暖回还有温度的爱情,想留住和社会的联系,想借力回到过去的生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在坎坷面前,脆弱的婚姻,不堪一击。
所谓的天长地久,所谓的百年好合,统统化为泡影。
1958年,对燕吉而言,难以忘怀。
多年后,燕吉回忆自己的这段婚姻,更多的是埋怨前夫的笨——
他够笨的,你的目的不就是要离婚吗?还说这么多政治口号。他就说,你判了这么多年徒刑,我们需要离婚。这不就离了吗?我绝对同意。他这是想捞政治资本,说我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他写这么多倒让我来火了,我就是不同意。
许燕吉
六
从一个名门闺秀,转眼成为阶下囚。
风云剧变。
此时的燕吉25岁,风华正茂,开始了监狱生涯。
在狱中,苦活重活脏活,她抢着干;
饥饿年代,为丰富狱中犯人的文化生活,她自编剧本,带领大家排节目,自娱自乐……
她的表现,受到管教干部认可和牢友的赞许。
监狱每年由犯人投票民主评奖,立功三次即可减刑。
1961、1962,连续两年,燕吉立功。
1963年,评选投票时,她得票又最多,理当立功,减刑在即。
这时,管教干部与她相商,说她还有一年就刑满了,是不是将这个立功名额让给一个刑期还有五年的某牢友。
燕吉,爽快地答应了。
简直难以置信!
高墙内,意味着监禁;
多呆一天,多一份变数。
有人说她“儍”,燕吉自己,也觉得可笑。
1964年,燕吉刑满释放。
按规定,她可以把户口迁至母亲所在的南京。
可头上的“剥夺政治权利”5年,右派反革命的帽子仍在,这令其踌躇不前。
在监狱,有个干部曾说——
你们虽然刑满了,但永远不要忘记自己姓犯!
母亲在南京市立五中当副校长,教书育人,又怎能去连累?
燕吉只好将5年剥权,换成刑期,通过申请,又进入了河北省第二监狱就业。
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监狱,竟成了她的避护所。
啼笑皆非。
11年间的服刑生涯,没有人来看过燕吉。
一个姐姐,因姐夫是右派,身受牵连,日子不好过;
一个哥哥,大学毕业,出校门不久,就去了西北,成为黑帮,劳动改造。
唯一的安慰,是妈妈的信,鼓励她好好改造。
待她走出高墙,已是1969年末了。
此时的燕吉,36岁。
人到中年,一无所有。
1941年8月,父亲许地山去世后,记者来家,拍下的照片
七
出狱后,燕吉被下放到河北新乐县大流乡坚固村。
那是滹沱河畔,一个极贫困的地方。
她挽起衣裤下地干活,一个工分只有7分钱,连最基本的生活都难以维持。
更难以忍受的是,穷地方的“阶级斗争”弦不松。
夜深人静时,突然狗吠大作,一群民兵敲开门,蜂拥而入。
右派反革命的前科,把她归入“四类分子”之列,当然无法阻止“革命群众”随意清查。
没有物质生活,更没有精神生活。
现实的悲哀,难以名状。
绝望之中,想到陕西种马场的哥哥,写信联系。
17年后再相见的兄妹,感慨万千。
哥哥,一直未娶,独身一人。
看着燕吉,从如花似玉的小公主,如今满面沧桑。
听着妹妹说起,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竟连肚子都填不饱,哥哥急了——
你到陕西来吧,在关中至少能吃上饭。
可是,一个服过刑的中年农妇,有何理由迁居呢?
无奈之下,只有嫁人。
可嫁人,也要有条件。
哥哥叹气,燕吉倒是开脱——
我这样谈什么条件,不过,找个落脚的地方罢了。
哥哥无奈——
那只能找个农民了。
燕吉痛快地说——
农民就农民,我不也是个农民吗?
辗转介绍,一番考虑,
武功县一个48岁的农民魏振德,进入视线。
妻子曾是逃荒到陕西的甘肃妇女,被前夫找回去,不久病死了。
家里只有他,和一个8岁的儿子。
虽说不识字,但他当过村调解委员,挺懂道理。
哥哥在妹妹做出决定的当天,一晚上都没睡。
作为知识分子的妹妹,要嫁给大字不识的农民,这是他以前无法想象的事情。
燕吉只说——
文盲也好,识字的还要和你划清界限呢!
看尽了世态炎凉,燕吉知道爱情不可靠。
但这就是现实,要想生存下去,只有这一条路。
1971年,燕吉嫁到了官村。
家徒四壁,燕吉就睡在家里灶台和面的小土炕上。
老头先后给独身的哥哥和寡居的母亲办丧事,卖光家里值钱的东西,还欠下生产队10块钱的债。
燕吉帮老头还了债,又掏钱在原来的土坯房边上,用土坯又接出一间偏房。
婚后,她称丈夫“老头”,丈夫喊她“哎”。
黄土高坡,燕吉成了地地道道的农妇,成了村里人嘴里的“二婆”、“二婶”和“二嫂”。
上工钟响了,两人分头下地劳动;
收工回家,燕吉不会做饭,
老头掌勺,她洗菜烧火当下手。
两人和睦相处,从不像别的人家,动不动就吵架。
生活困苦,但对燕吉而言,政治上安稳了。
老头用自己朴实的方式,关心着妻子——
粗重的农活,几乎不让她沾手。
燕吉病了,老头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即使白天干了一天的农活,夜里他仍然不合眼。
看着老头熬红的双眼和心疼的神情,
燕吉从内心深处接纳了这个憨厚的关中老农。
燕吉认为——
老头可聪明了,比我聪明,人情世故比我强。
他不是一个笨人,只是不识字而已。
而且他的父亲并不是农民,他的外祖父还是陕西武功县,仅有的两个秀才中的一个。
老头如此评说自己的续弦之妻——
凤凰落架不如鸡嘛!
神情中,饱含着发自内心的疼惜。
1950年,高中毕业的许燕吉
八
1979年,燕吉头上的“右派反革命”帽子,被摘掉,分配在武功县畜牧站工作,有了公职。
1981年,在南京的母亲,身边无子女,
按政策,燕吉调回南京,在江苏省农科院畜牧所从事专业研究。
村里人劝老头,不要放燕吉走,说人家有文化,一走就把你甩了,再也不回来。
老头却很自信,知道燕吉不会跑。
燕吉,一笑置之。
1982年,燕吉被评为副研究员,并加入南京市台盟当选为市政协委员。
此时,母亲是南京市人大代表、江苏政协委员。
哥哥当选陕西省人大代表、省台联会副会长。
一家人,政治上翻身了。
有人劝燕吉,给老头一笔钱,了断当年不适宜的婚姻。
可燕吉却把老头,调来南京!
因为走过一片泥泞的路,所以更懂真情可贵。
她直言——
我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虽然我们之间毫无爱情可言,但别人对你挺好,我们俩都老了,在一起就是过日子。
在农科院,提到燕吉,可能有人不知道。
但是,一提放羊的陕西老头儿,几乎没人不知道。
老头浓厚的陕北腔,穿衣服总喜欢腰里系根绳,
在农科院大院里,他成了最有名气的人。
老头在省农科院当临时工——放羊,一直干到70岁。
畜牧所需要养一批品种羊,老头放羊,他做得非常的开心。
100多只羊,在这个行家里手的照料下,养得又肥又壮。
来到南京,老头事先可对燕吉“声明”——
我不死在这个地方。
燕吉好声劝慰——
你住在陕西,万一以后有病,谁把你送到医院去?我们不能把这些责任推给乡亲啊。
知夫莫若妻。
数年后,燕吉常被人问及——
你没有绝望过吗?你没有觉得你们的婚姻不般配吗?
燕吉回答——
我们就是过日子,不需要引经据典。
我很坦然,觉得是命该如此。
对于自己的生活,燕吉半开玩笑——
我们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在陕西,他是房东,我是房客;
在南京,我是房东,他变成了房客。
老头更是实话实说——
你们让俺说感情有多深,俺说不出,俺们是互相照顾。俺赶了一辈子牲口,这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唯一的事情是打牲口太厉害了。
许燕吉与魏振德
九
许母周俟松,早年毕业于天津南开中学。
1986年,与当年校友邓颖超,在西花厅始得一见,叙怀往昔。
邓问起——
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和我联系?
许母一时无语。
后来,燕吉哥哥说道——
母亲哪会去联系呢,她到晚年还在给小孩子教英语。
1995年,母亲走了,享年95岁。
2004年,是燕吉大学毕业50周年。
她去了,前夫吴富融也去了。
此前多年,吴都尽量回避和燕吉见面。
燕吉还特意打电话告诉他——
有聚会你就来,不要躲着我,不然别人还以为我给你多大压力。
有人问燕吉——
你恨他吗?
燕吉回答——
我现在谁都不恨。
聚会时,吴带来他的诗集,每位同学一本。
燕吉的一本,上面写着“许燕吉老同学指正”。
当着各位同学的面,燕吉写下——
五十流年似水,万千恩怨已灰。
萍聚何需多讳,鸟散音影无回。
2006年,老头走了。
唯一不满燕吉的地方,就是没能给他生个娃。
燕吉开始着笔,写下“麻花人生”的自传,
一个大时代的私人记忆。
她说——
自己写的不一定多好,但起码真实,如果说历史是一株花,我希望读者既要看到上面漂亮的花,也要看到下面那些不怎么好看的根。
有人问及燕吉的哥哥,是否也写一部回忆录。
当年,哥哥被下放到内潭种马场,接受劳动改造,当工人,一干就是22年。还因为宗教信仰问题,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判了两年管制。
当地农民对他说——
老周,我要是你就活不下去了。
哥哥大笑——
但是我没有觉得。
可对回忆录,哥哥一再摇头——
不想再回忆,回忆很痛苦。
同时很怜惜燕吉——
妹妹写这本书,等于是把过去的痛苦再受了一遍,精神上很受影响。
2014年1月13日,燕吉走了。
那天,正逢她81岁的生日。
哥哥写下挽联——
曾经风高浪急历千古,
依然心平气和对全生,
横批“豁达君子”。
这是燕吉一生的写照。
燕吉,81年人生,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始终没有失去的,是对人生的信念和对生活的坚持。
不求虚名,但求无愧;
不求浮利,但求心安;
做真实自己,一生无憾。
花篮上,哥哥又亲笔书写——
归途无阻,行矣燕吉。
许燕吉
因为走过一片泥泞的路,所以更懂真情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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