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祥诞辰130周年 | 感悟先生的《旧学辨》

王伯祥先生是笔者所在文学研究所的前辈学人,1952年12月12日他就从郑振铎手中接到任文学所研究员的聘书,当时文学所还没有正式成立,可以说是文学所的元老之一。但谈到王伯祥先生,学界可能较多的是冷淡或者陌生,对这样一位曾在开启民智、播育文化等方面作出贡献的学人知之不多。伯祥先生是不应该被遗忘的,他的平淡实际折射的是一代知识分子所背负的旧学的沉寂。

感悟王伯祥先生的《旧学辨》

文 | 刘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王伯祥

王伯祥(1890—1975),江苏苏州人。名钟麒,字伯祥。现代文史学者,“姑苏五老”之一。早年就读于苏州中西学堂和苏州公立中学。曾短暂任教于厦门集美学校、北京大学中文系,任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编辑30年,1953年应郑振铎之邀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社科院文学所前身)研究员。全国政协第三、四届委员。著作有《三国史略》《郑成功》《太平天国革命史》《中日战争》《史记选》《春秋左传读本》等,编辑出版有《二十五史》《二十五史补编》等图书。

适值王伯祥先生130周年诞辰,拜读他的《庋榢偶识》,仿佛看到昏黄灯下长衣衫者的那份对传统典籍的执着和热爱,滚烫的文字背后跳动着一颗赤子之心。而翻读《王伯祥日记》,透过近似流水账式的日常人生记录,看到的是不执念于名利的淡定、沉潜和超然。而最令人打动心扉的是先生逝前撰写的最后一篇文字《旧学辨》。一如先生给人的那种宠辱不惊、钻入故纸堆的刻板但又不失可爱的旧式文人形象,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仍以“旧学”的名义大声疾呼,“旧”的学问,还有“旧”的书籍,乃至于“旧”的文化在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割舍不去。

《旧学辨》倾力描绘出传统学问,也可以说是传统文化的博大蓝图,犹如雕龙一般把传统学问的各个关节都做了清晰的擘画,算得上是包罗万象;它绝不是拼凑,而是王伯祥先生用一生的实践而总结出的传统学问的面貌。叶圣陶在写给俞平伯先生的信中,曾称《旧学辨》是“列举旧学所包之广,恐将令问津者却步”。的确,《旧学辨》所辨的“旧学”范围相当广泛,从文字训诂音韵到文辞歌赋诗词格律,从山川地理到资源物产,从历朝政治得失到历史人物评价,从典章制度因革到郡县建置演变,从姓氏名讳到地望爵谥,从学术宗教流派到文坛艺林掌故,从书籍聚散到钟鼎碑刻存佚,从治军救灾策略到畜牧种植工艺,从建筑营造到园林设计,从变文话本小说传奇到管弦乐曲舞蹈,从法书名画到金石篆刻,从目录版本到校勘编订,从鸟兽草木到食疗养生,等等,不一而足。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一个在现代学术体系和学科体制下培养出的人,都无法掌握如此兼容并包的旧学知识。无怪乎王伯祥先生称之以“旧学”,而没有使用任何现代意义上的学科专称,因为很难予以涵盖。我们不能据此责怪王伯祥先生“守旧”,更不能说他是食古不化,先生深切地认识到分科的学术体制早已将传统学问拆散得七零八落。如此情形,根何望于深厚,又如何能言枝繁叶茂?可见,王伯祥先生的“旧学”有着很深的个人情愫在里面,既是毕生之心得体会,又是他即将走向人生终点的“夫子自道”。

关于《旧学辨》的写作缘起,王伯祥先生在1975年8月27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前数日,昏然默度,但有两三事可追记”,其中“二是对中国旧学的范围亦有较成熟的概念:凡文字、训诂、历象、声韵、历代章制因革、地理沿变,以至学术流别、艺林掌故、图籍聚散、金石存佚、目录版本之属,均需浅涉藩篱,粗举要略,始能择一专精,左右逢源,即所谓积厚流光,触类旁通也。往日谈此者,约举之曰国故,侈言之曰国粹,固非所宜而茫然不肯深思者。概以其‘旧’而鄙弃之,则不免病狂矣。每思作一《旧学辨》,以数陈之,力不逮也,今则已矣,姑留志于此”。最终王伯祥先生决定口述,由哲嗣王湜华笔录,复经数次修改后而定稿,了却了人生的一桩夙愿。在这篇日记里,针对将“旧学”门类视为“旧”而鄙弃之的现象,王伯祥先生痛心疾首,称之为“不免病狂”。有说法认为这是有感于特殊历史时期的“破四旧”而发,有这一层直接的原因,其实不必做过多的政治层面解读。《旧学辨》除带有总结一生治学体会的色彩外,似乎也包含着王伯祥先生对当时传统学术之处境的一种激愤。回看当时的学术风气,以论代史,而不注重论从史出,考据研究被批判为“繁琐考证”,一些传统的特别是冷僻的学问也乏人问津,这对于一位濡染旧学的旧式文人情何以堪。王伯祥先生曾告诫自己的子女不要像他那样钻故纸堆,其实先生也并非钻进故纸堆而“出不来”的人,相反,他对“旧学”给予一定的理论思考和现实关怀。他在《旧学辨》中说:“必先掌握历史唯物观点,应用辩证唯物方法,分析批判,反复印验,始能专择致精,触类旁通而左右逢源,信所当信,疑所可疑,不为模糊影响之谈,不使穿凿附会之巧,排除困惑,孟晋弗懈,对祖国文化之本末表里获一真切之认识,然后发为精确允明之解释,为当代收‘古为今用’之效。必如此,理论乃与资料相结合,以红领专,又红又专,庶几名实乃相副。”很显然,王伯祥先生对先入为主、穿凿附会的学术风气提出了批评,但他也不主张资料至上,而是理论与资料相结合,方能获得“真切之认识”,才能够做出“精确允明之解释”。伯祥先生讲得很通透,一如其为人处事的豁达自处,文如其人,这无疑是很好的注脚。

王伯祥先生还借着《旧学辨》金针度人,提出了如何做学问的“为学之道”。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在王伯祥先生的眼里,做学问不仅仅是出专著,还包括大量的文史编辑工作在内,甚至他更看重编辑这种特殊的做学问的方式。他这样写道:“必先认定对象之至赜,与范围之至广,不厌烦,不畏难,博观而约收,取精而用宏,乃克有所成。”其中的“博观而约收,取精而用宏”可谓《旧学辨》的点睛之笔,传神地概括出伯祥先生是如何从事“旧学”研究的,时至今日仍不无启迪意义。王伯祥先生的“博观”,从他的藏书结构就可以看得出来。其藏书四部兼涉,诸如书目提要、哲学宗教、自然科学、社会总论、医家、历史及地理、语言文字、文学总论、诗文词曲、剧本、民间文艺、楹联杂著、小说艺术等,应有尽有,可见读书之广,并不属意于做专题的藏书家。事实上,王伯祥先生学识渊博,严谨勤勉,为社会大众编了不少有用的好书,比如《二十五史补编》等,这当然与他博览群书而识见高迈密不可分。可是他在著作署名上又是那么“吝啬”,真正为大家熟知的也不过《史记选》一部,当然能够有这样一部可以传世的书也就千秋流芳了。这难道不正是王伯祥先生倡导的“博观而约收”吗?

王伯祥先生在《史记选序例》里有这样一段话:“校勘古书是批判接受文化遗产的第一步工作。因为传本中语句的‘异’‘同’,固然要引起解释的纠纷,就是字面的‘正’‘讹’也会影响到意义的分歧,所以历来严谨的学者往往对古书的校勘是不惮烦琐,不避迂拙地干着的。这一选本的任务虽没有搞校勘专业的必要,但为了帮助批判接受加一点力,乘便向读者提供几条校勘的例子,想来也不是多余的。”校勘工作对于编注《史记选》来说,原本是可以省去的,但王伯祥先生仍按照“旧学”的标准不辞劳烦地勘校众本,在此基础上既求文本之真,也能够确定最好的异文,从而提供更符合实际面貌的注释。这难道不又是王伯祥先生倡导的“取精而用宏”吗?其实,“取精而用宏”还体现在王伯祥先生从事的编辑工作中,如编辑“万有文库”“百科小丛书”“新时代史地丛书”,还有国文教科书等,看似都是“小书”,但以编辑之精心而起到教育国民、化育文明之用。

王伯祥先生在1975年8月27日的日记里写下了《旧学辨》的心愿,三天之后是30日,日记到此戛然而止,因为之后先生再也无力写日记了。对于视文字如同生命的文人来说,不能再执笔写字,就像失去了逢春机会的枯木一样,心中的痛楚无以言表。在能够预感到的极为有限的剩余时光里,他还是郑重将思考“旧学”,进而撰写《旧学辨》的文字记录下来。这是一位文化老人最后的“心力”,“笔落惊风雨”,他依旧选择笔和文字把心中最大的“块垒”吐出来,坦荡磊落,赤子胸怀,这就是我们敬重的王伯祥先生的真实人格。今天再来重读这篇《旧学辨》,依然感受到王伯祥先生对传统文化的深沉的热爱,还有他对传统学术的精深的概括。在当下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继承与弘扬的氛围里,王伯祥先生无疑给我们勾勒出传统文化的骨骼和框架,这位老人以其“平凡”的人生给我们指出了一条不平凡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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