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吹网四十九
一首诗的格局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林黛玉谈学诗之道一节,常被评价引述,或借之论唐宋之诗,或立之为作诗之关捩。
原文云: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得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为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香菱之爱,在于诗的摩物之精巧,眼界停留在技术层面,而非品悟诗境内涵。
黛玉以为,作诗“立意要紧”,不可以辞害意,也就是说,内容在先,形式次之。她的讲解,不是针对陆游的这首诗作,断定陆诗不怎么样,而是就诗歌创作理念发言的。若是断章析之,则会多生曲解,认为林黛玉瞧不起放翁的诗。
黛玉那段话中,关键词是格局、浅近、入出。
诗的格局,当是诗人通过作品所表现出的眼界、胸襟,用当下词儿说,就是“三观”。
“浅近”,一义俗气,意旨不幽深;一义言辞平易直白。
“入出”,乃是学诗之道,能够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不是学得了皮毛,难见其血肉。
钱穆,现代研究儒学、治史大家,也曾于校园谈诗教人,亦拈取林黛玉一语说事。钱氏云: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二诗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
钱穆先生之意,或是发自黛玉说的“浅近”一词,从创作和赏评角度认为,意境才是诗的要紧处。他举唐代王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一联诗句,与陆游的诗句对比,对于王摩诘赞亦灿灿然。但不得不说钱先生于诗见地不凡,把诗歌的根本亮了出来。
且来看看陆游这首作品,题为《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红楼梦》里黛玉、香菱所论联句出自第二首: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
垂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品读全诗,确显平实,睡得舒服,秋气舒服,望月得梅,听风闻雁,感觉一切是那么恰到好处,一杯淡酒,惹得闷骚起来,哼唱一曲《扣角歌》。
据说此诗是陆游古稀时候的作品,那会儿他闲居家乡,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了,常常是作诗为乐,借诗还可以偶尔找到青春的影迹。一日一诗,或一日数曲,首首都做到精妙,当然不可能的,免不了有平庸之作。戏作,铺陈了日常生活的诸多美好,一幅人老了什么都不讲究的状态。曹雪芹、钱穆对此作评价不高,许是只道一己日常聊赖之景,毫无大气象,俗意甚矣。明清两朝,在诗歌上尊唐卑宋,风气使然,亦有可能。
扣角歌,典出《吕氏春秋》,在《燕子春秋》与刘向《新序.杂事》也曾出现。讲的是春秋时期卫国人宁戚敲打牛角唱歌吸引世人视线的故事,用时下话说,就是借“搞怪”求“红”。宁戚是为了“求仕”,有才是基础。果然,齐桓公中用了他。宁氏在历史应是个农业专家吧。至于《扣角歌》怎么唱的,无从考证了。后世传有古琴曲《扣角歌》,还没搜出来听听。
依着诗中这一个典故,更能品出陆游的小牢骚。谈起这么怡人,室内留香,秋色之香,还是墨香?梅影是自然之态,还是心中所念?小酌一杯,未尽酒意,何招人笑?因为到了这个年纪才想起自己是“怀才不遇”?诗的大部分都很平,末了竟以玩笑的姿态弄出个“不平则鸣”。虽题曰“戏作”,却是更加真切。
古人为诗讲求先有诗再有句和字。借黛玉之口的“浅近”,也只就那一联提醒学诗之道,并非针对陆诗。这里,还要赘述一点,古今对诗歌艺术的认知发生了变化,钱穆之言,绝对正统,有其道理,高大上的东西,足足的正能量,格局自生。然而,突出一些“突然地自我”,也是人的常态,陆游的心境如此,非要他忸怩作态,才是格局虚弱。
二0二0年五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