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上的鋼琴鍵。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去年年末,钢琴赤子傅聪离开了我们,犹如桥下的水流过,来去无牵挂。可是,先生创造音乐世界却如水的无尽,让人无限感念。
重温先生的音乐,那是一个中国君子在钢琴键上的表白。表白一个赤子对艺术的纯洁之爱与敬畏之情;表白延绵起伏的东方诗情,在西方音乐世界里的瞬息万千;更表白着来世间走一遭,“人之人为人'的倔强,不虚此行的高贵。
质本洁来还洁去,在音乐的世界里总归是一尘不染的,孤独却又不孤独,这便是灵魂的回响。
夜曲,作品9,降E大调,第二号 傅聪
人们熟知傅聪,莫过于那本赫赫有名的《傅雷家书》,他是书中那个热爱艺术的儿子。但对他来说,这些朴实的信,是家,更是他生命里永远光亮的灯塔。
在信中,父亲不仅一次地告诉他,第一要紧的是不失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大概纯洁无邪的,对世间值得珍视之物存有天生的热爱,并孜孜不倦对其倾注毕生,无怨无悔,既是初见的欢喜,又是永恒的眷念。傅聪,便是这样的赤子。音乐,便是这样的珍视之物。
其实一开始,父亲并不打算让他学习音乐,而想让他学习绘画,一则因为身边皆是黄宾虹、刘海粟等绘画大家,二则绘画可胸怀山水,颐养神韵。奈何,傅聪对绘画始终提不起兴趣,却对音乐情有独钟。他曾回忆儿子的“痴”:
“只要收音机或唱机上放送西洋乐曲,不论是声乐是器乐,也不论是哪一乐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时间久了也不会吵闹或是打瞌睡。我看了心里想,不管他将来学哪一科,能有一艺术园地耕种,他一辈子受用不尽。我是存了这种心,才在他7岁半,进小学四年级的秋天,让他开始学钢琴的。”
因为这份“痴”,傅聪开始在钢琴前与音乐对话。没想到,“痴”了一生。
为了更好地在艺术园地耕种,傅雷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傅聪辍学,自己和妻子来承担孩子的教育。
几乎和所有父亲一样,傅雷每日严厉地监督孩子练琴,不允许孩子有太多的懈怠。有一次,傅聪在练琴时偷偷看《水浒传》,一心二用,一边机械地弹着巴赫的悲壮与广阔,一边留恋着李逵的凶莽。怎奈楼上父亲听出了异样,下楼一声大喝,惊恐了沉浸在小说里的儿子,还真真是如李逵了。
如果说儿时的傅聪对钢琴的喜爱是无意识的,甚至还带有父亲强迫的色彩。那到了17岁,他觉察到自己对音乐的热爱,是那般强烈而纯净。
17岁时,傅聪叛逆了,常和父亲争吵,想要去参加革命,之后又一个人留在昆明。但“自由”的滋味却不好受。在昆明的日子,傅聪总手痒痒,想要继续与钢琴作伴。为此,他常常跑到教堂,帮唱诗班弹伴奏。甚至这样日复一日的举动还感动了教堂里的同学,大家还募捐路费给他,让他回上海继续学琴。原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矩”更为可贵。
重新回到钢琴前的傅聪,比以往更珍重了。不为满足父亲的愿望,也不为当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只是单纯的迷恋与沉浸,也可以说是一种极度的敬畏。每天练琴10个小时,成了他的日常。睡觉前,都在思考音节之间的关联,想通了就兴奋不得了,想不通就眉头紧锁。直到80岁,他还坚持这样的习惯,上台依然紧张得不得了。
傅聪说自己是钢琴前的奴隶与传教士,这很沉重,也很幸福。在钢琴里,他有很多的满足,似乎一切光亮的人性都可以化在音乐里,但所有的满足必须建立在长久的付出与孤寂。
他会激动地在信里和父母说他的兴奋:
“可以说没有一分钟我是虚度了的,没有一分温暖——无论是阳光带来的,还是街上天真无邪的儿童的笑容带来的,不在我心里引起回响。因为这样,我才能每次上台都像有说不尽的话,新鲜的话,从心里奔放出来。”
有时也喃喃低语着他的孤独,“我不过是希望孤独一点,我要到音乐中去,不然我就不能问心无愧。”
而当一串串音符滑落,飘散在空气里,我想,这位琴键上的赤子总归是幸福的,问心无愧即是心安……
很多人亲切地称傅聪为“钢琴诗人”,“诗人”,再贴切不过的称谓了,傅聪究其一生表达的,也就是诗情。
傅聪音乐里的诗情很东方,微妙而淡然,像莫扎特的眼睛,打捞出来的,皆是纯洁。又似肖邦的情思,有着真正震撼人心的暴风雨,但很弱、很温柔。像紫罗兰的清香,也像月光洒下的庄洁,都是一点一点的诗意,一丝一丝的诗情。
夜曲,作品27,升C小调,第一号 傅聪
1953年,21岁的傅聪在第四届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钢琴比赛中夺得第三名,成为第一位获此奖的中国人;两年后,又在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上,获得最佳玛祖卡演奏奖,成为首位获得“肖赛”前三名的亚洲人。很多波兰人感动得不得了,这位年轻的中国人竟然弹出了他们心中的肖邦,以及他们心中的诗。
也是在这时,傅聪收到一位83岁老人的信。这位老人就是已经闻名遐迩的文学家黑塞,他在广播里听到傅聪的琴声,被其中的东方韵味感动,他信里这样写道:
傅聪钢琴的东方味,其实是一种是刻在骨子里的东方精神,那便是诗的气息,平静而微妙,言有尽而意无穷。
诗,也许是一双能穿透纷驰的眼睛,总能在找到内心的准确、幽微的感知、共通的情感。傅聪就拥有这样的眼睛,他能体会莫扎特像孙悟空加贾宝玉,或是李白;舒伯特最接近陶渊明;德彪西那是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又或是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而他最为靠近的肖邦,早期是南唐后主李煜,后期是李商隐,有些哀伤,有些徘徊,却很隽永。
Piano Concerto No.2 In F Minor, Op.21 (3) 傅聪 - 肖邦:钢琴协奏曲No.1,2
诗,是深情而隽永的,一如傅聪爱肖邦。
田艺苗曾说傅聪爱肖邦,“是如此谦卑,赤诚,几乎情怯,不能轻松应对。他弹的肖邦也许不够开阔,但却会让你感动。”感动的,也许肖邦和李后主一样,有着欲说还休的”故国之情“,一种无限的惋惜,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一种无穷尽的怀念。肖邦离开自己的国家波兰,便再也不能返回,诚如先生所感,“听天才流离的一生,越优美越觉得惋惜,也因为惋惜而更美。”
流离,亦是先生命运的另一个注脚。上个世纪50年代,傅聪有一种荣誉,他出国弹钢琴是“为国争光”的,他是如此热爱他的祖国,同他的父亲一样。然而又因为那个特殊的政治时期,他与父母,与祖国不得不遥遥相望,就连父母骤然离世,也不能伴其左右。这又是怎样一种无限的惋惜,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一种无穷尽的怀念?
肖邦:船歌 傅聪 - 傅聪系列(八)肖邦第3号钢琴奏鸣曲
也正是这般流离,傅聪身体里的东方“根”越来越深,好像越是对西方文化钻得深,越发现蕴藏在内心里东方气质的奥秘。
他在东南亚演出,是那样的真诚而动情的,他觉着,“西方的物质文明尽管惊人,上流社会尽管空谈文化,谈得天花乱坠,我宁可在东方的街头听嘈杂的人声,看人们的笑容,感受到一股亲切的人情味,心里就化了,因为东方自有一种和谐,人和人的和谐,人和大自然的和谐。”
东方的诗情便是这般和谐,所以先生弹得肖邦哀而不伤,弹舒伯特感到伟大而朴素,弹莫扎特感到天真而宁静,弹德彪西时感到大道至简,无我之境是也……
驻扎在这般诗情里,先生觉着已是美妙之极,这能以“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来形容。琴键上的诗情啊,是桃花源,更是故乡。
金庸曾说,“傅雷先生的家书,是一位中国君子教他的孩子做一个真正的中国君子。”有朋友说,看完家书,感觉多了一个父亲,在认真地、平等地和你对话,与你共同地成长为真正的君子。
傅聪没有辜负父亲的期许,他的理想便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或者说,就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常常讲起父亲的话,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是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
堂堂正正做君子是克已的,从而保有对真理孜孜不倦的热情。傅聪在理解音乐这件事上,向来如此。除了日日夜夜不停歇的练习,还要把每一乐句吃透,无论是思想、感情,还是在气氛与情调。他会去谨慎地去阅读乐谱的原始版,来回推敲作曲家在手稿里的每一个注释;他也会去到音乐家们到往的地方,去还原某种感受。
君子的功夫大抵是游乎艺术之内,又得乎艺术之外的。
记得去年郎朗发文悼念傅聪,里面有一个小细节颇令人动容,先生叫郎朗多读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六十年前,父亲亦是让海外的他多读《人间词话》,又或是《世说新语》之类。这些书,无不在诉说着赤子之心,性灵之情。父亲也会劝傅聪多去生活里,别只顾着弹琴。
艺术之外的傅聪,好好读书,用心生活,愈加独立,亦愈加有勇气。
君子,还在于不改其本色。在海外漂泊数十年,他一直告诫自己,“看重自己,就是看重国家。”看重自己,他不失赤子之心,看重国家,他不改其貌,不失其节。
傅聪当年出走英国,遭遇了多少误解。但他,一面坚守父亲当年教他的一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一面默默地坚守自己国家的尊严,不入英国国籍,不去台湾,不说不利祖国的话,不做不利祖国的事……这都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天然的本分。琴键上的君子,坦坦荡荡行走在天地间。
记得文学家董桥回忆初见傅聪的情形,那是一个老派文人形象——“一袭黑色的中式对襟棉衣,黑色的头发梳成清爽而一丝不苟的发型,倒是两抹长寿眉有些灰白,在眼角处转个折,垂了下来。”
从少年到老年,傅聪一直都是那个翩翩君子,不改其色。
图二 │ 王文澜 摄
那一日,重温先生弹奏的肖邦,只感到盈盈然的眼泪,似珍珠,多么珍贵,是真诚的欢喜与平和。
家书里,傅雷希望儿子对真诚保持忠诚,“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上面的爱,才不是盲目的爱。”
真诚,大概是接纳世界勇气与底气。傅聪大概是没有辜负父亲的期许,他对真诚保持忠诚,他的灵魂在琴键上跳舞,像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又像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傅雷家书》
田艺苗《穿T恤听古典音乐》
人物《故园无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