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涉县井店人傅岩伟先生在《太行脚夫》中,以细腻生动的笔触,展示了民国初年井店村广阔的生活图景,堪称“民国市井风俗画、井店清明上河图、涉县的《骆驼祥子》、民俗的百科全书。”
第三章 难办的婚事
哭三娶媳妇头天晚上,大家刚睡下,就又被闹得鸡飞狗跳的。是谁在喊闹鬼呢?不是别人,还是那个借宿在隔壁的豆花舅舅。据他说,哭三爹安排他在邻家躺下后,开始还好,可刚一睡着,就听见屋顶上“嘭——嘭——”的响声,他咳嗽一声,不响了。刚要睡,又响。他叫一声“谁呀”,声音停了。等会儿又响了起来,三番五次的响声,吓得他披上衣服就跑了出来。一声声惊呼把好几个院子的人都惊醒了。哭三爹刚坐起身来,就听见哭三新房里,跳出来一群人,分头喊道:“没事儿!没事儿!都睡!都睡!”这帮人是给哭三压床的小伙伴儿。这伙人立即把豆花舅舅围起来,连拉带拽又送回到睡的地方。笨老大陪着客气,低声下气地说;“不对致(对不起)!让您老爷儿们受惊了。那屋子早就那样,福生薄的人住进去都不安生。这回叫这个命大福大的去陪你就没事了。”笨老大一边说,一边就把蔫二的和豆花舅舅一起推进门,接着就一哄而散了。大家各自睡下,一夜平平安安。房顶上怎么会有响动呢?真的是蔫二的福气大压住了屋顶上的动静吗?其实是他自己挖了坑,自己又掉进去了。他和小兄弟们白天就听到满街的小孩在念:到了晚上为哭三压床的时候,又听哭三发牢骚,因为豆花认下个舅舅心里老大不愿意,特别是明天娶豆花下轿进门时,按规矩由娘家长辈抱进屋,想想豆花这个唯一的娘家人,让他抱?心里更膈应得慌。兄弟有难事,二哥理当帮忙。看蔫二的又“略施小计”,捉来四瘦家的小黄猫,尾巴上绑了个破油葫芦,把猫拴到了豆花舅舅睡觉的平房顶上,原想把他吓跑得了。不承想人家没被吓跑,反而搞了个鸡犬不宁。害得蔫二的和人家挤被窝“打蹬脚儿”睡了一晚。四瘦把猫放跑了,自然就安生了。人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春天的觉老是睡不够。一眨眼公鸡又打鸣儿了。哭三爹娘早早就起来,将院子内外打扫得一干二净,给帮忙的街坊四邻准备好了早饭。太阳还没从东山顶上露头儿,乡亲们就在哭三家草草吃过稀饭、咸菜和窝头,各就各位忙活开了。到半前晌,待客的饭菜准备停当,迎亲的队伍也集合到位。豆花头天就带着梳妆用品被送到了哭三姑姑家,这时间豆花的几个闺蜜朋友,将豆花的梳嫁用品,以及象征性的几个包袱,送了回来。这叫“送嫁妆”,井店人说是“装板笼(箱子)”。送嫁妆的女孩儿们一进门,迎亲的队伍立刻就炸响鞭炮、鼓乐齐鸣。古老的石板街上,旌旗招展,人声鼎沸。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最前面是提着大篮子,放鞭炮的两个小伙儿;后面是鸣锣开道的两个小孩;跟着的是四面旌旗;紧接着是仪仗队,就是把亲友们送的礼品展示,床单、被面、衣料等每块用竹竿撑开举起,上面贴上喜庆的大红字,这个写“百年好合”,那个写“金玉良缘”……一遛两列依次排开;再后面就是乐队“十样景”,十种乐器交替演奏,铿锵有致,震人心弦,喜庆豪放,热闹异常;后边就是队伍的主角,笨老大等四个兄弟,穿着黄色的轿夫衣裳,系着红色的腰带,抬着接新娘子的花轿;跟着花轿是五狗牵着的高头大马,这匹马是早半年就问(定)好的村里进士家的,骑在马上的新郎官哭三,正经历人生最风光的时刻。头顶状元帽,身穿红绸缎,脚踩黑呢子鞋。虽然这些都是借的,但也是人生中唯一的奢华显摆的机会。哭三看着热火朝天的迎亲队伍,心里觉得就像在演戏,自己只是按别人的安排,演着新郎官这个角色,只是感到有点好笑而已。当个达官贵人就是这个感觉吗?算了吧!还不如当我自己这个穷小子呢!本来,新娘家应该有一桌酒席,只招待一下新郎官和伴郎及几位重要亲友。因为豆花只是在“替代娘家”,所以这桌饭就免了,另外的“开门礼”、“上轿钱”等程序也一并省略了。不一会儿,一行人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地把新娘子抬了回来。只是队伍中除新娘子和伴娘以外,又多了两个人。一个代表娘家人在队伍最前面“拖扫帚”的小孩儿,扫帚上贴个大“囍”字,手里还不停地把红色小纸片贴在沿街的石头上,以示给新娘子扫街开路。队伍后面送亲的人按常理应该是娘家的大队人马,但今天只能由豆花舅舅一个人代表了。一路上,免不了有几个要好的乡亲,在门口摆个凳子,讨个喜糖啥的。路很近,虽然到村里的主要街道上绕了一个圈,但还是很快就到了哭三家门口。早已准备好的两把鞭炮,和几十个“冲天雷”爆竹立即燃响,声音惊天动地,害得小姑娘们都捂上了耳朵。按照神话故事中,老周公和桃花仙女斗法的说法,新娘子进门过五道煞关。第一关是青龙黑虎阵,新娘子要洒酒祭龙抛食喂虎;第二关是五马阵,要撒五谷喂马,这个“五谷”叫“喜谷”,里面是掺有钱币的,一抛撒就引来了一群孩子趴到地上去捡钱,有个小孩儿为抢钱把裤裆都撑破了,撅着白白的光屁股,引起了人们一阵哄笑;第三关是青牛阵,要用铧尖打醋坛,吓青牛;第四关是过刀山,就是撒下来的红红绿绿的彩色纸片;第五关过火海,就是新娘子要跨火盆。过了“五关”拜天地,拜完天地入洞房,豆花的婚事顺顺利利很快走完了程序,接着就开席招待亲戚和朋友,因为豆花娘家人少,中午的宴席十分简单。街坊四邻帮忙的人只是简单地席地而坐,吃口大锅饭了事。这办喜事的大锅饭又分二道饭、三道饭及四道饭等等。但不管几道饭都是素食,大米也只是特别富贵的人家才偶尔见到,豆腐和粉条就是其中最好的食材。除了白菜、萝卜加少量豆腐、粉条的大锅菜以外,几道饭是说有几种主食:两道饭是馍馍加麦仁或玉米仁代替大米做的米饭;三道饭就是再加上炸油鼓肚子;四道饭全村人只是听说过,据说是有油炸豆腐和长山药等食材做的火锅。虽然没有盘盘碟碟、大鱼大肉,也没有酒,但对于平时以粗糠野菜当主食的乡亲们来说,这就是难得的“大改善”,难得的大快朵颐了。午后的主要任务就是“送饭”和“花撒”。“送饭”就是给没有“打动”,即没来吃饭的族人和近邻送饭菜。“花撒”又叫“花”,就是给亲戚和街坊四邻送馍馍和小麻糖,虽然馍馍只有鸡蛋大小,麻糖也只是两片套在一起的油炸薄面片,但这也是平时最好的干粮了。亲戚“花撒”分四件、六件、八件等,街坊四邻的“花撒”就只是一个小馍和一个小麻糖两件。但街坊邻居一般还要“花撒”两回。一回是以邻居的名义“花”;再一回是答谢帮忙的“花”。对在婚事中帮过忙或被借用过东西,哪怕只是借了一双筷子一只碗,送还的时候也要“花”上两件表示感谢。“花”是工作量很大的活儿,大伙儿忙到擦黑儿才算搞定,顾不上休息,又马上准备晚上的大筵宾客,答谢随礼的乡友,俗称“打喜”。夜幕降临,筵席也还只是以豆腐粉条为主的几个小菜,油炸面片的渣渣儿也算一个硬菜,哭三家这个条件也就是四个盘了。为了桌上看得丰盛,一般还要放四个醋泡葱花的小碟来充数。乡亲们难得有一个饕餮大餐、开怀畅饮的机会,也难得有这个欢聚一堂、促膝长谈的时间。昏暗的油灯里多点了几根灯芯,屋里屋外比平时明亮了许多。一群小屁孩和豆花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闹新房,小哭三弟兄仨各自一伙喝酒划拳,推杯换盏,热闹非凡。正房里,老哭子的几个哥们酒酣耳热,趁机把老哭子连续娶了三房儿媳的举动,吹捧成了丰功伟绩。这个夸“不简单”,那个说“不容易”,三个儿子都没有欠下“饥荒”(外债)就按时娶上媳妇的,在村里也算独一份了。大伙儿说得老哭子真有点飘飘然了,从来都自卑自贱的他借着酒劲儿竟然也自吹自擂起来:“老哥们儿们!不是咱吹,咱有啥?要地没地,要钱没钱,只有一把子力气。闯荡江湖,不惜力气,就啥都有。咱在外当长工,为什么每个东家都对咱好呢?就是凭一把子力气。别人不想干的活儿咱抢着干,别人干不了的活儿咱能干。礼尚往来嘛!你给别人初一,别人总会还你十五。咱给人家担水、扫院、切草、搬柴,这就是拿力气,给人'送礼’,人家也不亏待咱。这不,平时家里有个大宗小事,捎个信,立马就能回来。咱地里有活儿还能赶回个大骡子借用几天。告假从不扣工钱,厨房还不断给留点好吃的慰劳慰劳,年根儿了还给了小红包。就凭这一把子力气,才娶了三房儿媳……”老哭子正炫得天花乱坠,老伴儿正好走过来添酒,小声默歌儿地说:“就卖酒疯儿吧!就你行!二哭子还'窜房檐’住不是,吹啥哩?”“你看着!咱不是吹!等年根儿发了工钱,明年春天就给二哭子搭苫两间房子!”老哭子还越说越来劲。九先生端起酒盅,敬了他一个酒,他才勉强住了嘴。九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谁不知道你人穷志不短,驴瘦毛不长。但你也要知道,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光受穷。要不是哭三娘会过日子,你哪有今天?好表儿还得有个好里子不是?!”九先生一句话引火烧身,大伙儿一个劲儿夸他讲得有理,纷纷站起来向他敬酒。但九先生是谁,酒桌上老手,能常喝不醉也就他了。他指着已经醉得倒下的几个乡邻说:“我干!我干!我喝了,咱就同起,算了吧!”老一辈儿的酒场儿提前散了席,小一辈儿们还闹得正欢。但办事儿都有规矩,全场都必须服从首席,就是都要看德高望重的老人那一桌。老人们不动筷子大家都不能吃,老人们散席了,大家必须跟着散。因为这些个穷小子平时很少有机会沾酒水,所以多数人不会喝酒,更没有人恋酒。穷人家都把醉酒看作最丢丑的事,把酗酒看作是泼皮无赖的作为。“打喜”酒只是例行程序,人们早早就收场了。哭三娘看着杯盘狼藉的院子,一边用腰间的围裙搓着手说:“明天再收!明天再收!”一边安排大家歇息。累了一天的大家刚刚歇下,洞房的花烛还在闪烁,偷趴在窗台上听床的四瘦、五狗等几个小不点儿,还在叽叽咕咕。突然,豆花披着大红袄就从洞房冲了出来,还轻声叫着:“娘!娘!我还回上屋睡去,三哥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