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世纪回眸——姚华
姚华旧照
姚华(1876—1930),贵州贵筑(今贵阳)人。民国初年北京画坛领袖,与陈师曾并称“姚陈”。曾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参议院议员、国立北京美术学校教授、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等职。姚华精于经史、文学、文字学、音韵学以及戏曲等,与王国维、吴梅并称“近代曲学三家”。与梁启超、陈叔通、陈师曾、王梦白、余绍宋、齐白石、梅兰芳、程砚秋等交往密切,俱为当时学术界、文艺界极具名望的人物,社会影响较大。姚华所遗书信较多,清华大学杜鹏飞教授点校《如晤如语:茫父家书》所收家书及致王伯群书札,集中展现了姚华的书法水平及家教观念。作为一位较为全面的学者和艺术家,姚华在当时的地位与贡献都值得关注与研究,基于此,本刊“世纪回眸”特推出姚华专题,刊发杜鹏飞、熊穆、韦力、谈晟广等人相关研究文章,并配发姚华书画、颖拓题跋、书信及刻铜作品,以飨读者。
杜鹏飞
天道远以昧,未来乌可识
贵筑姚茫父的刻铜、笺纸、颖拓和书画艺术,近年来受到收藏界越来越热的追捧,特别是进入2017年秋季后,各大拍场上茫父的作品出现“井喷”态势。当年郭沫若在看到陈叔通珍藏的《茫父颖拓泰山李斯刻石残字》作品时,曾发慨叹:“茫父颖拓实古今来别开生面之奇画也。传拓本之神,写拓本之照。有如水中皓月,镜底名花,玄妙空灵,令人油然而生清新之感。叔老特加珍护,匪惟念旧,别具慧眼,知音难得。呜呼!茫父不朽矣!”然而,在晚清民国的北京学界、政界、艺术界曾经是神一般存在的茫父,其不朽难道却要靠这似画非画、非画又是画的颖拓技艺吗?不幸的是,即便是颖拓神技,在郭氏赞叹不朽之后,竟也是数十年的沉寂。反倒是流布于各地文物市场的铜墨盒上随处可见的姚华或茫父款,让世人记住了这个名字,以至于苏华在《姚华:旧京都的一代通人》一文结束时不禁喟叹:“可惜的是,这样一位通人,竟无人作进一步地深入研究。不朽何在?难道只有字画、颖拓、破墨盒子?”
无怪乎苏华发此感慨,须知茫父是晚清末代进士,民国临时参议院议员、国会议员,是中国早期宪法起草和司法教育的参与者;是与王国维、吴梅并称的“近代曲学三大家”;是清华学堂的首批国文教员,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教授、私立京华美术专科学校的创始校长,他开创了中国近代教育中的保姆科、博物科,是颇具影响力的师范和美术教育家;是与陈师曾一道有“姚陈”之称的民国北京画坛领袖;是以梅兰芳、程砚秋为代表的菊部群英时时请益的良师,是梨园教父罗瘿公、通天教主王瑶卿的益友;是诗、词、曲、赋兼擅的文学家;是考据、鉴定、辞章、题跋皆精的金石学家。说他是“一代通才”毫不为过。其影响又何止于颖拓、刻铜、笺纸这一类文人雅玩、雕虫小技呢?茫父如果有灵,不知会对当下社会对其评价和定位持何种态度?以其一身才学,空负不朽之志,当会大呼“奈何奈何”欤?以其诙谐戏谑、看淡死生、通透豁达之性情,又该不禁“莞尔一笑”吧?
姚华 行书暮雨次韵潜盦诗札 1918年 私人藏
姚华 行书赠梅兰芳诗札 1923年 重华轩藏
万事一不理,笔研末甘辍
吾年已四十,而不获著作,奈何奈何。尔勿谓年少,转瞬三十。吾回忆二十之年,仅如隔夕耳。勉之勉之!茫父书,四月廿五夕。(谕儿书,1915年4月25日)
在1915年4月25日写给长子姚鋈的信件收尾处,茫父写下上述这段话。其中“奈何奈何”之感叹,以及“勉之勉之”之告诫,读来仍能感受到刚刚步入四十岁的茫父,对自己仍无著述以传后世之不甘与无奈。先贤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立言即指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而文人每以“立言”为第一要务,以求不朽,此读书人自发蒙起即被不断灌输的人生之终极意义所在。可知茫父固然豁达,但是传统文人士夫以不朽为志业的人生态度,决定了他不可能不在意身后名,不可能不考虑“传之名山”之不朽事。
茫父著书立说不可谓不早。从其自述及好友周大烈撰写的墓志可知,早在1900年,二十五岁的茫父刚刚经历了戊戌科(1898)会考失利的打击,自京城回到贵筑,居家潜学,锐意著述,撰写了《说文三例表》和《小学答问》。这是两部关于文字学的著作,是茫父研读许氏《说文解字》的心得与创见。遗憾的是,前者在离乱中失去,后者亦迟到1988年才与先生晚年所撰《黔语》一并收入《书适》一书中,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同年好友熊范舆在1902年为《小学答问》撰写的跋语中,称许:“是书于中文之源流、用法与夫近世中文何以趋于繁难之故,莫不详述。设有同志相与提倡而发明之,则有功于中文与否?虽不可知,亦可等于抱残守缺之例也乎!”
姚华 楷书致姚鋈札 1919年 家属藏
后此不久,1903年春,茫父再次公车北上,参加在河南开封举行的“借闱”会试,自此再未回到故土。其人生轨迹因甲辰科(1904年)会试及第而发生转变,先是公派赴日留学习法政,“当丙午前后数年间,慨然有志于天下之事。”(谕儿书,1916年9月18日)归来后先由工部主事而转邮传部船政司科长,“国变之时,人心惶惶,吾固无所动心,尚从容赋诗,即《秋草六首》是也。”“秋草诗人”之名不胫而走;入民国后,初被选为临时议院参议员,再为国会议员,“明年壬子,政局多纷,而希望尚殷,意致颇好。”(谕儿书,1917年3月3日)然而好景不长,“癸丑秋后,时势一变,以清洁之身而时闻龌龊之言,仰观俯察,令人意沮。”(谕儿书,1917年3月3日)于是,伴随着对民国新政的深深失望,茫父转向了教育,“以后雌伏女子师范,周旋于众人之间,柔靱于群阴之下,所遇皆'无常’(无锡、常州,世评曰'无常鬼’),而生平意气消磨大半,筋力亦消磨太半。”“此外则多龌龊不堪或枯寂无趣之俦,吾处处遇之,故人益多,则吾避之益速。”(谕儿书,1917年3月3日)即便厕身学校,所遇亦多龌龊人与龌龊事,无可奈何中,唯有艺术和学术,足堪自慰。
其实,早在1909年丁继母忧时,茫父已在写给同乡好友蹇季常的信中,明确吐露了对时局和政治的厌倦,打算“重理旧业”,即治文字学。
我生不辰,夫复何言。从此终老,自是无聊。既以事为消遣,又何必问事之成败,作事而已,他何关焉……华既视此生为无谓,然既已为人,来日方长,亦只有求消遣而已。消遣别无他法,亦惟有于文学中寻生活而已。弱冠以后,幸得窥文字之门,斯世正不复讲求,华又荒废者久,不欲自甘,拟重理旧业。于己聊有所为,于世或亦不无小补。其余之事,欲不过问。
到1917年时,先生丁生父之忧,其悲观之心更为明显:
吾近数年已入悲观哲学一派,见理益深,悲观益甚。深交数辈,其悲亦与吾等,甚或较重,甚或以死,如吾至友金子诚先生,先先孝宪六日死于广西柳州道尹任内,年才四十有七。此外则多龌龊不堪或枯寂无趣之俦,吾处处遇之,故人益多,则吾避之益速。(谕儿书,1917年3月3日)
姚华 草书致姚鋈札(部分) 1923年 家属藏
尽管如此,著书立说的念头却时时萦绕脑际:
吾思想且无时或停,常有所得,以为奇闷则欲著书,而生计扰我,责任促我,又不能从心所欲,又安能静坐哉!(谕儿书,1917年3月3日)
吾少愈,文章书画之事,应酬便多,惟不得一力著书,终不能遂此心耳。(谕儿书,1918年3月7日)
近刻一印,曰“信天好古”,谓吾事事信天,于好古亦然……吾生至约,而购古甚浪费。然吾非古董玩物之是役适焉,而将以为学问谋也。学问之价,不可以数计;其材虽费,究可以数计者,何浪费之有乎!以二语约之曰:“啬于治生,而丰于求古。”儿辈识之,此可以为吾状也。(谕儿书,1918年3月7日)
令人欣慰的是,茫父一直耿耿于怀、孜孜以求的著述及出版之事,终于在1928年提上日程。是年夏初,先生在笔山书院讲学时期的门人王伯群,以国民政府交通部长的身份来北平视察,数次到访莲花庵,不仅关心老师的生计问题、两个儿子的工作问题,而且提出为老师出书的建议。围绕《弗堂类稿》的编撰出版,姚王之间书信往还,令人欣慰的是,王伯群将老师的来信悉心整理成册,于是得以保存至今,虽无王氏信札加以对照,仍可助我辈了解该书出版情形。
姚华 行书分菊南眉代简诗稿 私人藏
姚华 行书和方叔斗蟋蟀二律原韵诗稿 私人藏
功名安足云,文章或可喜
茫父的学术成就集中体现在他自己亲手整理编订的《弗堂类稿》中。关于这部书籍的编撰过程,由于时间隔得太久,已有多种以讹传讹的说法,自不赘述,仅就本书收录的茫父致王伯群信札,对《弗堂类稿》编撰过程稍作梳理。
目前所见最早提及《弗堂类稿》编撰事之信札是1928年8月3日:
前儿子鋈奉访,归述尊意,未曾说得明白,大约系旧钞本书籍以及鄙著,劝付印行之意。而其作法讫未说清,至今仍未着手。然印行之意非始今日,惟赀不给,故尚迟延,以后当再筹集,便可将事,知注并闻。
由此信可知,最迟至1928年8月3日,《弗堂类稿》编辑事尚未启动。茫父长子姚鋈拜访王伯群后,带回王的口头建议,大意是希望为老师出版文集,因“归述尊意,未曾说得明白”,故有此信去询问,“然印行之意非始今日,惟赀不给,故尚迟延”,说明茫父早有出版之意,只是因为费用问题,迟迟不能进行。显而易见,其潜在之意在于搞清楚王伯群是否愿意资助出版。王的回信目前虽没有见到,但是可以想见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实际上从后续事态发展来看,的确是在王的资助下,《弗堂类稿》得以出版)于是,在时隔三个多月的11月15日的信中,茫父写道:
为刻拙稿,古道犹存,敢云不朽。惟心力所及,或有一二于学问贡献,亦听人之捡择而已。稿在丛乱中,至费理料,兹更校出论著二十九篇,命儿辈寄上。
可知此时《弗堂类稿》已启动有时,“兹更校出论著二十九篇”,说明在此之前已经完成部分稿件的拣选和校对工作。再次有信提到书稿事,已在半年后的1929年6月11日:
拙著诗已大致编成,现已付抄。尚有词未编,如不急,亦当续理奉寄也。
可知茫父在决心整理出版个人文集时,首先考虑的是论著,一方面说明先生更加看重论著,此即古人所谓“立言”者也。另一方面,茫父的诗词曲赋数量至夥,一时不易整理完成。1929年7月2日的信,亦可印证:
诗稿鐜经手时编已粗竟,惟欠整理一过,写官旋请假,今又续写。俟写成校过即寄。词稿待续编。编词较易,惟校较难,因声音最严,有时应当何从,多费考索也。大要暑中可就绪,校之精否则又视发生之问题重要与否而定其难易。若有不能即解决时,则暂撤篇阕。务期来书所望短期竣事,了此一事。
从1928年8月初建议出书,至此已近一年,想必王在往来书信中已有所催促之表露,故而茫父回信中有“务期来书所望短期竣事,了此一事”。而此时《弗堂类稿》诗稿尚未最终完成,词稿则尚未启动。信中尚提到“近《五言飞鸟集》已有友人单于沪上印行”,实际上,由于主其事者徐志摩的拖拉,《五言飞鸟集》交稿后迟迟未能印行,直到茫父归道山后逾大半年,也就是1931年2月,才得以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可怜茫父在生前,未及见到任何一部专著的出版,这对于茫父应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吧。
姚华 草书致王伯群札 1929年 重华轩藏
7月14日,即前信发出十余天后,诗稿完成甲编之一二三册:
兹已编成诗稿陆续寄上(先寄诗甲一二三册)。(与王伯群书,1929年7月14日)
紧接着在7月22日再寄去乙丙丁诗稿三册,并告知尚有诗稿,当陆续校讫寄去:(《弗堂类稿》所收诗作,始于甲一二三,而终于壬,计一二卷。)
诗稿三册,不过甲稿,尚有乙丙丁戊等稿,现已编竟(此次随信更寄乙丙丁诗稿三册,因编时时有割裂,次第仍连接也,请告校者),当陆续校讫寄去。校勘之事至为辛勤,病中校未必精,印时更费事矣。(与王伯群书,1929年7月22日)
此后书信有所中断,再次提到《弗堂类稿》已是10月13日。从行文可知,此时书稿已全部完成,该信恰好是讨论该书稿命名及编排顺序的重要文献:
拙稿付印,总名即题《弗堂类稿》(弗不加草头,此处校时希留意)可也。其次,先赋、诗,次词、曲,以次及于论著、序记、序跋、书传、碑志、杂文。因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故先有韵,而赋在诗先者,以五七言皆在赋后也。词为诗之变,曲又词之变也,故相次。而无韵之笔,论著为首矣,不分说辨诸目,以皆(竭)后人之纷也。序记与序跋虽同一序,而确是两事,故别之。(与王伯群书,1929年10月13日)
对照实际出版的《弗堂类稿》,茫父提到次序略有出入,一是“赋”在“诗、词、曲”之后,而非置首;二是“书传”与“碑志”位置互换,并且分为“书椟”与“传”两编;三是所谓“杂文”并未出现,代之以“祭文”“赞”和“铭”三个编类。
王伯群作为茫父执掌兴义笔山书院时期的学生,真正与先生从游的时间仅半年有余,然而终其一生,对先生执弟子礼甚勤。他在先生晚年提出为其出版文集的建议并付诸行动,尽管“印既竣,去吾师之殁已六月,吾师不及见矣”,颇为感慨,但是茫父于晚年毕竟亲手完成了其全部书稿的整理和校对,无疑也是足堪告慰老怀的了。
姚华 草书致王伯群札 1928年 重华轩藏
绵绵千岁忧,了了一时休
斯人已逝,斯文长存。茫父已逝八十八年,死后是非自无从更论。人生短促,肉身易朽,正如此,追求身后之名,一直是激励古来文人士夫努力向善的精神动力。从茫父家书中我们亦不难感受到先生对此孜孜以求之苦心。中国自古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说,对文人而言,更有“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自传于后”(曹丕《典论·论文》);美国现代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则云:“不朽是人的伟大的精神需要之一。”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中外皆然。(作者单位: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姚华 行书致王伯群札 1929年 重华轩藏
熊穆
民初,我还在贵阳的小学读书,就从母亲那里知道我在北京的舅舅姚华,前清中过举,赐同进士,被派往日本留学,以优等成绩回国后,对做官不感兴趣,却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研究诗文、曲词和书法、绘画上。舅舅写过许多书,画过数不清的画,他在北京住的寓所——莲花寺,有十多间屋子,全都堆满书和画,有什么秦李斯《泰山残石》二十九字颖拓,和晋广武大将军的“阴阳碑”等。总之,通过母亲口述,我知道舅舅是一个博学多才,有很高成就的人,他不仅给我们亲人增光,也给我们贵州人添彩!
1924年的农历大年,舅舅从北京给母亲来了一封信,母亲拆开信,边看边不住地擦着眼泪。原来是舅舅在信上说,他已阔别家乡多年,不仅思念自己的亲人,同时更思念自己的故乡。由于工作忙,不能回贵州,但他非常想看看我。我是父母亲留学日本归国后,回到贵阳才出生的,他一直没有看见过。说起来也凑巧,当年暑假,父亲的好友黄齐生先生要去北京作教育考查,并打听他的外甥王若飞的下落。我父母亲就托黄老将我带去北京,以慰舅舅思念之情。
黄齐生是一个谈笑风生、慈祥和蔼的长辈,所以我在旅途中并不感到寂寞。到了北京舅舅家以后,当天晚上,由于旅途劳累,我很快就倒床入睡了,但舅舅却同黄齐生伯伯一直促膝谈到深夜。
姚华 深山古寺水墨山水并跋中堂 1928年 私人藏
我在舅舅家,由于十二年他没有见过我,非常喜欢我,从我到京的第一个晚上起,便留我一个人在他书房的便榻上伴他一起睡觉。这是一种“殊荣”,因为舅舅不让他的子女干扰他思考和创作,从来不许他们到书房里去,更不要说在书房里和舅舅一起睡觉了。
不几天的一个晚上,大约九点来钟,有一学者来书房与舅父叙谈。舅母沏好茶后叫我给客人端去,当我用贵州话说“请吃茶”时,对方不禁好奇地笑了起来。舅父赶忙向客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外甥,他父母从东京归国后,仍回贵阳家乡工作,这孩子生下来到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如今才得一见。”
客人接茶向我道:“你在家乡吃米饭,在这里却要经常吃馒头,觉得习惯吗?”
“馒头放了糖,甜咪咪的,好吃得很!”
不料我这句充满着孩子气的地道贵州土话,竟把客人和舅舅都逗乐了。客人欠下身来又问:“给舅舅都带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呀?”“波波糖、盐酸、干豆豉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姚华 楷书冘敦跋 1918年 重华轩藏
姚华 楷书周器戣跋 1918年 重华轩藏
客人把茶放回桌上,拉着我的手亲切问道:“你刚说的什么糖和豆豉。我猜大概是属于糖和豆之类的制品吧?唯独这'盐酸’——盐酸水,是人能够轻易吃下去的东西吗?”这时,舅舅赶忙解释道,“他所说的这种盐酸,是我们贵州的一种特产,是将贵州产的青菜苔,放进甜酒辣椒,经过搓揉、晒干、配料制成,其味醇香可口。”说到这,舅父要我去把上述三样特产一并取了来。我虽然才到舅舅身边不久,但我已发现舅舅虽然早已名声在外,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家乡,为自己的家乡山川壮丽、民性勤朴而自得,因此他总爱在客人面前,将家乡的土特产和盘托出,向旁人推荐和宣传。
舅父打开蜡纸包装的“波波糖”,客人取用一小块赞赏说:“果真不错,脆而不过分甜腻。”舅舅劝客人多吃东西。客人忙摆着手道:“我最近正患牙疾,不宜多吃这类东西,尝尝新也就够了。”
经对方这一说,舅父才猛省过来说道:“对!对!我倒忘了!好,再来尝干豆豉颗吧。虽然都是豆制品,但与你笔下'孔乙己’吃的那种茴香豆,就大相径庭了!”客人取一颗尝尝说:“是不一样,是不一样!”这时,舅母已取来碟、筷子,夹了少许盐酸放在碟内。舅父接过去送到客人面前:“这就是贵州的特产:盐酸。”客人有几分迟疑,舅父马上补充道:“不妨事。我知道你素性喜欢吃甜食,对辣味的东西不太习惯,但我们贵州的盐酸,辣而不烈,回味甘甜,脆香可口。”经舅父这一解释,客人才放心地夹了一点,品尝之后,连声赞美说:“太好了,太好了,果然有奇特独到之处。”
姚华 与陈师曾刻写青松白云铜盒 1915年 (选自《民国刻铜文房珍赏》)
舅父让我取了一坛未打开过的盐酸,送给客人说道:“周先生既然觉得还可口,那就带一坛回去尝尝新吧。”客人摆手拒绝。“不,不。令甥不远千里带来之物,岂能随便割爱。”
舅父劝说道:“区区家乡土产,何足挂齿。先生近来肺部发热,咳嗽,食欲不佳,若用这盐酸佐下稀粥和面条,恐怕要比北京的酱菜之类,可口得多。”
在舅父的盛情劝说下,客人终于将一坛盐酸收下了。客人收下盐酸后,又继续与舅父交谈起来。谈论的内容学问很深,如中国的语言学、文字学之类,我一点也听不懂。舅母怕我干扰他们的谈话,便唤我到她的房间里去。
在里屋,我禁不住好奇地问舅母,这位先生是谁,舅舅为什么这样尊敬他?“好小子,你有眼不识泰山!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鲁迅先生。”接着舅母就向我讲起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他的同窗好友陈师曾,陈是有名的书画家,与舅舅是同行挚友。以及舅舅与先生同被教育部聘为“全国读音统一会”会员等事来。当舅舅喊送客时,我赶忙提着马灯,给鲁迅先生打亮、开门,巴不得多看先生几眼,无奈灯暗,我人又小,总看不清先生的面孔,为这事我懊恼了好几天。
姚华 人物枯木禅图中堂 1923年 重华轩藏
在舅舅家,舅舅为使我高兴,他还带着我和他们全家去参观故宫和颐和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舅舅曾指着大门悬匾上的“颐和园”三个大字,对我和表弟说:“记住:这字是贵州人严寅亮写的。你们看这字用笔飘逸潇洒。西太后是非常挑剔的人,为写这个匾,便招来全国的大书法家,可是她偏偏把严寅亮写的选中了。这说明我们贵州人并不比别省的人差,只要勤奋好学,吃得苦,别人能干的,我们贵州人同样也可以干得出来。”
此后,表弟姚鋈每天都要带着我去北海划船,去爬石景山……北京是那么大,名胜古迹是那么多,总看不够,看不完。我感到在舅舅舅母身边,是多么的温暖、愉快,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一个多月,黄齐生伯伯到舅舅家的第二天,便来带我回家,临别时,由于舍不得离开舅舅和舅母,我哭了起来。舅母更伤心地搂着我只流泪。舅舅许我明年再接我来北京读书,他随即写好了一信让我带上,我才与黄伯伯启程返筑。
姚华 楷书陈师曾兰花成扇 私人藏
第二年(1925),我父亲不幸病故,居孀的母亲,当然不愿自己的儿子远离自己的身边。1926年5月17日,舅舅突然中风,住院抢救后,成了半身不遂的人,母亲更不愿再将我们送去拖累舅舅了。可是舅舅出院,仍一再来信给我母亲强调说:“……贵州人思想多闭塞,外面日新月异。京华乃百家云集、群英荟萃之地,汝一女子,少时犹有志游学日本,今日何以阻止儿辈外出求学?”母亲在舅舅的真情强制下,只好打点行装,于1926年秋,将我和哥哥一并送去北京。
舅舅这一关心,决定了我和哥哥一辈子的命运:哥哥熊毅考取了北京农学院,后来又留学美国,获博士学位,成为中国有名的土壤专家;而我一入中学,就和北平地下党结了缘分,走上革命的道路。
姚华 篆书集梅溪词联 1921年 私人藏
莲娇试晓,梅瘦破春,凉骨时将粉饰
草色拖裙,烟光染鬓,吟思又接愁边
舅舅逝世前的五年(1926—1930),我一直生活在他身边,对舅舅了解还是比较多的。这次到舅舅家后,我感到他与一年多前简直判若两人。过去的舅舅体魄雄健,声如洪钟,谈笑风生。每当作诗、绘画时,总喜欢背着手迅捷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冥思细琢,一旦得了好的诗句和好的绘画立意,马上转身快步直奔书桌前,挥笔而就。这一切是多么的敏捷自如啊!可是,此时的舅舅,身子的左半部已经瘫痪了,左手不能动,左脚也不灵便,就连说话也非常吃力。为了和命运搏斗,他出院后,借助拐杖学步,一早一晚在庭院中做操,锻炼使他受左身瘫痪影响到的右臂麻木稍许消退。由于坚强的意志和毅力,舅舅终于又拿起笔写诗作画了。但他写字作画,由于左脚不能站立,左手不能活动,只能将身子左侧靠着桌子来操作。就这样顽强的苦斗,他在身残的四五年里,仍然作了大量的诗文、字画。1926年12月11日,舅舅作《对雪即景自述》中有:“成半臂,似一夔,今来动履却难移;雪天中,茆屋里,走笔如飞,依日消寒计。”这样的句子正是他顽强精神的自我写照。
由于瑞雪初降,京城里文人墨士,经常聚集舅舅家,不是对雪吟诗,就是赏梅作画。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梅兰芳先生了。
梅先生在一次中外文人交流大会上,对印度文豪泰戈尔说:“我爱画人物、佛像,就得到姚先生的指导。”后来梅先生爱上松、竹、梅画,尤其喜画梅花。一次他画有《雪中吟梅图》,拿来要舅舅指点。舅舅欣然允诺,但又行动不便,研墨、牵纸要人相助。我一见舅舅要替梅先生改画,便赶过去搀扶。不料梅先生却说:“我来,我来!”说着便将舅舅扶向书桌边,接着又亲手替舅舅研墨、涮笔、展纸。当时梅先生已是名扬中外的人物,见他对舅舅的体贴,至今难忘。随着年龄增长,我也渐渐懂事起来,平时除了扶舅舅在庭院中散步锻炼外,就是替舅舅研墨、涮笔、铺纸,一遇空余时,就拿着钥匙打开舅舅所有藏书、藏画的房间,去翻舅舅的笔记和《家训》等手稿,从中我渐渐地知道,舅舅紧靠着四块银洋就闯荡江湖,今天他的名望和地位,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可当年他所付出的艰辛,却鲜为人知。
姚华 楷书龙侠夫遗像赞 1930年 重华轩藏
姚华 楷书题张次溪燕京访古录册 1930年 重华轩藏
清代末年,舅舅离乡背井,只身一人远赴北京应试,当年考试暂停,舅舅待在北京囊空如洗,只好在城南菜市口莲花寺破庙里,偏居一隅。饥肠辘辘,又只好怯生生地拿着自己书写的对联和字画到市井叫卖。这对一个沦落天涯的贵州青年来说,生活是何等的艰难。然而,在他逐渐有了收入,手边稍微宽裕一些的时候,他又不惜重金收藏文物书画,如舅舅在“笔记”和《家训》中记载:“吾近因买《广武将军碑》去银洋陆百五拾元,今年不得宽裕矣。”“后陈叔通又为吾收得杨见心藏本,碑阳且有额,贵银币叁百元遂得完整而费千元,此又增吾累也”;“吾近得唐砖四:二有墨笔书、二则墨笔画,其价五百元也”;“近得二志:一司马景和妻,一吴高黎,皆魏石也,其值六百五十元左右”;“购得魏齐郡太守玄墓志一面,正光年刻,字极佳,费百四十元,此吾家宝也”;“今年吾得一父乙,亦是周器之早者,颜色花纹字口样式俱好……其值千元”等都说明舅舅为研究民族文化,是从不吝啬金钱的,有时弄得自己手边非常紧,他在《家训》中也说:“每年购置古物皆节衣缩食为之,此吾所以窘也”,“吾生至约而购古甚浪费,然吾非古董玩物之役适焉,而将以学问谋也。”这就是舅舅作为文化人的学者生涯。
姚华 隶书临汉许氏镜铭轴
有人说舅舅与齐白石老人有矛盾,我看不是事实。记得1927年夏季,一天,舅舅正在午睡。有人叩门,我去开门,来人是个布衣素服的老者,手中还拿着一画卷,我猜想是来请教舅舅的,便将客人请进客厅落座,我去书房通知舅舅,对舅舅说:“有一穿粗布衣服的老者要见您。”不料舅舅听后,蓦地翻身下床说道:“快请,快请!这是齐老先生。”当时齐老已是六十一岁的人了。齐老先生拿来两幅刚画好的画,请舅舅指点,舅舅忙说道:“哪里,哪里,还是互相切磋。”于是我把舅舅搀扶到书桌边后,就忙着铺纸、涮笔、研墨……齐老先生带来的是两张横幅水墨山水画。当时齐老先生比较擅长条幅花卉,对横幅画山水似乎还不太见长。我把宣纸铺好后,舅舅就提起笔来边画边讲,意思大概是,画惯条幅画的人往往只注意纵深,画横幅不仅要注意纵深,而且还要讲究场面的宏大。这时齐老先生立即将我铺下的宣纸揭去,将自己画稿铺上说道:“习作之品,就请先生在上面斧正吧。”为了不打扰他们,再加上他们说的、画的那些东西我也不太懂,我便在旁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看书,直到客人起身告辞。我见齐老先生已将舅舅改过的那一幅画,细心地卷好拿在手里,把那幅没改过的画信手一抓揉成一个纸团,扔进了字纸篓。舅舅诧异地看了看他,齐老先生赶快解释说:“此乃习作之品,要他何用。唯先生斧正之作,白石当珍藏起来。”
姚华 行书《嵩山三阙铭王和群拓本》跋 1929年 私人藏
送走齐老先生后,我才从舅舅那里知道,齐老先生出身贫寒,过去靠做木工为生,由于苦心钻研,自学成才,绘画造诣很深,笔底颇具功力,但当时他才从湖南到京城三四年,由于出身门第影响,得不到社会的重视。我将舅舅扶回床上去休息,便又回到太师椅上来看书,但此时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便好奇地从字纸篓里,把齐老先生丢弃的纸团拾了起来,展放桌上观赏,虽然我并不十分懂画,但我喜欢这幅山水,于是我便把它叠了起来,夹进书里。没想到这幅画一放就好几十年。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齐老先生成了世界闻名的大画家,我才又把它找了出来,与舅舅遗留给我的十几幅书画一起珍藏。1965年9月我的大女儿结婚,我两袖清风无物馈送,便将这些珍藏的字画拿出来,让大女儿和女婿挑选几幅去,作为纪念。女儿女婿共挑选了四幅,其中一幅就是齐老先生的横幅水墨山水画。痛心的是,十年浩劫中,我珍藏了四十几年的十几幅书画,连同已经赠送大女儿的,全部抄走散失。舅舅自1926年中风致残以后,还整天埋头书写和绘画,甚至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半身瘫痪,另一边手脚的神经一定会受到影响。在他临逝世前短短的三年多一点时光里,还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书画,还编撰了不少的书籍。五月八日,舅舅脑溢血猝发,正当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时期,死神竟无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姚茫父曾是中国文坛上一颗闪光的星,不幸过早地陨落了!【本文作者熊穆(1912—1996),贵州贵筑人,姚华外甥】
姚华 楷书致姚鋈札 1916年 家属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