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连载 幽灵无梦(四)
李本深长篇小说连载
《幽灵无梦》
(四)
古老三活像个贼,在自家门前盘桓,在迷迷旽旽的月色之下,低矮的屋场黑乎乎地蹲踞在一株黄桷树下,没一丝声息,如一个荒芜的梦。地场倒打扫得光净,门口晒着一堆禾髻,一堆扯下的豆秧,还扔着一只破了边的竹箕……
古老三轻叩了几下门,又叩了几下,觉得过了很长很长时间。
“.....哪个?”隔着门缝传出女人的毛乱的声音,充满了戒备。
古老三这才觉到了心跳,从腔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是我。”他把回答的声音压到最低。,
“你是哪个?”
“喜梅,是我,你快开门啊……”
女人在屋里发出一声呻吟。
门“呀”地拉开了一道缝。虚掩着大襟的刘喜梅一把把男人扯了进去,立刻反身插上了门。古老三带进来的风把喜梅刚点起插在柱子上的篾片火吹得忽闪了几下。
“喜梅……”
古老三从心底里腾起一股热气,攥紧了喜梅的胳膊再不放松。在篾片的微弱光线里。他看见女人的眼睛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大些。他一下子分辨不清是自己的手在抖呢,还是喜梅的胳膊在抖。
“鬼,哪个叫你回来的?”女人急急地问,那双很大的眼睛寻见了古老三的眼睛,便停住不动了。
“先别问这个,喜梅,听我慢慢跟你讲。”
古老三舌头打滚,脑壳里有一窝赤眼蜂嘤嘤地飞动。眼前有雾罩着。雾里的喜梅早不是唱了山歌送他跟队伍出发肘的那模样了,“革命头”又变成了散乱的髻子,绸料的那件紧身卡腰的小绿袄儿又变成了青灰色的土布褂子。
“说啊,是哪个叫你回来的?”.
喜梅急切想从男人的眼里看出一个答案来。古老三的目光却弯曲地滑开了,茫然地瞪着屋角的什么地方。待她又催促了一遍,他才嘟嘟嚷嚷地说:
“肚罗下面长着腿呢,我自家回来的。
“自家回来的?”喜梅的两只眼睛更大了,“你……你是反水啦?”
“喜梅,我是想你了。”
“你是开小差了,是不是?”
“喜梅,你听我细细给你说唦。
“当初走时你我说好的啥?古大哥好周大哥不回来,你也莫回来。”.
“这我记得。”
“那你?”
“……”古老三浑身觳觫不止。
“死鬼,你昨不说话?
古老三满肚子的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张口结舌了一阵之后,居然双手抱了脑壳往地上一蹲,“呜呜”地哭出声来。
喜梅到底还是心疼男人,男人一哭,她心也就软了,风吹树叶般叹息了一声,摸了男人抱着脑壳的手说:
“饿了吧?”
古老三的确是饿了,躲在剪刀崖上的这大半日,水米没进,连惊带吓,早己头晕眼花。
喜梅转到灶间去,从锅里拿了两只薯叶掺着稻糠的团子来塞给古老三。古老三盯着两只黑铁蛋似的菜团子愣愣地看了半天,无须喜梅再说什么,他完全清楚家里的光景了。
“喜梅,你受苦了哇。”
听了这话,喜梅背过身去啜泣着了。
古老三手脚没处放,咬了在嘴里的糠菜团子怎么也嚼不下去了。
突然,镇子里传出一阵狗吠。
喜梅“噗”地吹熄了插在柱子上的篾片。黑暗的潮水陡然把屋里涨满了。
古老三可笑地扯了扯喜梅的袄襟问:“邹家的回来了么?
“早回来了。竹江镇又成了阎王统领的天下了,哪一日不得杀几个人啊!”
“噢。”古老三脑壳后头凉嗖嗖。
喜梅问:“古团长和周政委他们呢?如今在哪里?
宛如一根铁钉从古老三的脑顶上楔进去,坳头那面林子里的可怖情景又在他眼前打了个红色的闪,他似乎闻见了自己身上的那股味道,便从喜梅身边避开些,怕她嗅出来。
古老三讷讷:“他们受了冤屈了。”
古老三把肃反特派员到团里来搞肃反的事。颠三倒四地叙说了一遍,含糊其词,自不能对喜梅说古腾蛟已经罹难,更不能说是他古老三亲手杀了古腾蛟,要是说他亲手杀了古腾蛟还了得?古老三边说着,就觉得胳膊麻辣辣地疼起来了,像有许多红蚂蚁在胳膊土爬,他禁不住地将那只胳膊弯到胯骨后面去。
喜梅见男人心不藏神,不好再多问。对红军队伍里发生的事情,她一下子还想不清楚,不用说她,就是自家的男人也还想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她心里是明白了的,她的男人之所以脱离队伍跑回来,同红军队伍里发生的事情有着直接的关系。如此看来,事情也不能全怪她的男人。
但古老三人回来得真不是时候。
“喜梅,你总不会赶我走吧?我如今可算是走投无路了。”古老三的语气几分可怜巴巴。
喜梅瑟索着扑进男人的怀里。古老兰觉着女人的额头是冰冷的,她搁在他胸前的那只手也是冰冷的,心底里由是浮起一层寒意似的痛楚。
激烈的枪大约是交五更时分响起的。
“快起来……起来……”.
喜梅把睡死在身边的男人搡醒时,“噼噼叭叭”的枪声已从长岗头那儿响了过来。
“哪个?”
古老三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习惯地去掀开枕头,想要抽出那把闪射寒光的大砍刀。喜梅喊了声“你做什么?”才把他从梦境中拉回到眼前的现实里来了,也才听到了越响越近的杂乱无章的枪声,女人身上的温热气息让他恍然意识到他此刻是在竹江镇,在家里。
枪声连续不断。古老三从枪声里判断,有汉阳造,有驳壳枪,有“单响快”,这骤起的枪声大半是从高门楼那面打起的,一直响到岗头古婆婆家的茶亭那儿,又从那儿下了石街,往这面响过来了…
古老三提心吊胆,一时竟不知怎么办。
“快到阁楼上去躲一躲!
情急之中,喜梅差点把自家男人从竹床上推到地下。光亮自然是不敢有的。古老三摸黑攀爬到堆放杂物的吊阁楼上,不留心踹下一只瓦罐来,砰地摔碎在地上。
“藏好,莫出声。”喜梅压低声音喊。
枪声转眼便响到了屋场前面了。过去了一溜脚步,又响过来一阵脚步,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一个声音异常刺耳:
“二十块现大洋,看哪个有福气了。放胆追呀!”
躲藏在吊阁楼上的古老三听着这声音好熟悉,毫无疑问,一定是那只有一只耳朵的刘团总了,刘团总的另一只耳朵早让古腾蛟给割去下酒了。
枪声渐渐远去乃至完全停息之几后,古老兰才从吊阁楼上爬下来。
“喜梅,这到底是谁和谁呀?”
“有人说是什么独立纵队。“
“哪家的独立纵队?”
“说是红军的嘛。“
古老三心中疑惑,红军从哪里又冒出来个独立纵队了?
喜梅说:“常常夜黑了来镇子上蹿,有时打一阵枪就走了。谁也没见过啥模样。靖卫团抓来抓去也没抓着一个。早几日在八角坳,邹文绚的堂兄弟邹老七硬是活活叫独立纵队给杀了。”
“哦?“
“那狗牯也真该死,回八角坳没几日工夫,就杀了好几个红属,这是遭天报应呢。邹文绚得着消息,带着人赶到八角坳,邹老七的人头已挂起在朱门前的大树上了。”
“那独立纵队里有多少人马?”
“听邹老七的婆娘说,她只看着一个蒙脸的大汉。”,
古老三便越发迷糊了。
天色说亮就亮了,外面的动静还是叫人提心吊胆,为防万一,古老三再次上到吊阁楼上去躲避,喜梅刚收拾了地面上的痕迹,就听有人乒乒乓乓敲门。
“哪个呀?”
喜梅嘴上问,眼睛瞅着吊阁楼上的古老三。
“莫要啰嗦,快开门!”
喜梅开了门,刘团总带着七八个靖卫团的团丁一拥而入。
“是刘团总啊,还当是谁哩。”
“搜查搜查!”刘团总对那几个团丁说。
“哎哟,大清早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啥好搜的?“
刘团总胖圆的脑袋活像只瓷茶壶,转来转去满屋子看,最后望定了喜梅的脸.喜梅的神色倦倦的,脑后的髻子也乱了。刘团总盯得她回避开目光。
“你屋头没藏人吧?”
喜梅说:“哟,我屋头能有啥人。”
“你男人呢?没回来?”
喜梅的心扑通一跳“那死鬼?早不知死哪去了,死在外头才好呢!”
“你们几个去别家搜吧。”刘团总一歪脑袋,那几个团丁便退出屋去了。
喜梅知道没好事,也只得陪着笑脸周旋:“团总坐,我给你泡茶去。”
刘团总坐在竹椅上,从黑纺绸衫子里掏出锡皮烟盒,拈出一支烟点起大吸了一口,眼珠子跟着喜梅的影子转,这个没生养过伢子的女人身条很受看。
“喜梅啊。你一个女人家,屋头没个男汉,日子可怎么过?你一个人心里也不急慌?“
喜梅说:“也就惯了。”
刘团总叹说:“你当初真不该叫老三去当红匪啊。”
“腿杆在人家肚罗下头长着呃,我有啥子办法?”喜梅把茶碗端上来,“刘团总。五更天镇里响枪又是咋回事?”
“追一个红脚杆子嘛。”
“哪追上没有呢?”
“鬼,那祸害跑起来比贼古都快,老子脚筋都抽住了。”
“几多人啊?”
“就一个。哎,喜梅,我说,那人该不是古老三吧?”
“哎哟!刘团总,这玩笑可开不起啊。”
刘团总笑了:“我就知道你家屠案老三胆子小。”
“他是胆子小呢。”
“胆子小些还是好。喜梅,你晓得不?要不是我,邹老太爷早叫手下入把你送到赣州的窑子里去当窑姐了,那可是叫万人骑的哦。”
“哟,刘团总。”
“你总该谢谢我吧?”刘团总说着,顺手在喜梅腿上捏了一把。
喜梅针扎似的抖了一下,慌张说:“你坐着,我要去放鸭呢。”
“急什么急?”刘团总两只狗牯眼里射出淫邪的光,身子没动,伸出一只手揽住了要出门去的喜梅。
“刘总,你莫要,莫要!”,
“老子追撵了半夜了,陪着老子睡个香甜觉唦。”
“使不得,刘团总,快放我出去,这光天白日的……”
“你不得出去。”刘团总一把从腰里揽住了喜梅。
喜梅叫唤了一声,浑身的血忽地聚到了脸上。她的急喘更让练功习武的刘团总添了身上的邪劲,两下子就把她按到竹床上,压得竹床“吱嘎”一响。
“刘团总,不能啊!”
喜梅在刘团总肥胖的身子底下喊着,但团总一只熊掌似的大手已捏住了她的一只乳房。也就在这个时候,吊阁楼上清楚地响了一个声音。喜梅和刘团总都听见了。刚扑压在喜梅身上的刘团总到底是机灵,猛然一个翻身,从腰里拔出盒子枪来。瞄准了吊阁楼。喜梅尖叫一声,慌忙抱住他的胳膊。“砰”的一声枪响,应着这声枪响,藏身在吊阁楼上的古老三不明不白从吊阁楼上掉了下来,犹如一只大鸟张着翅膀扑在地上。他四肢热力勃发,一股冲动命令他从硬梆梆的地上爬起来,朝被喜梅抱住胳膊的家伙扑上去,挥拳击碎那个瓷茶壶般的脑袋。但想归想,那个长着瓷茶壶形状的脑袋的家伙此时已丢开了喜梅,走过来,在古老三的肋窝里准确地踢了一脚,古老三哼了一声之后便再没能爬起来。他听见刘团总的笑声稀奇古怪,是磨刀子的声音。刘团总那双狗牯子眼里射出来的光不是直的,却是一双弯鸾的铁钩,要把他整个儿倒挂起来了。
古老三就这么昏头昏脑地束手就擒了。被刘总提拎着走出向家屋场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喜梅落在后面的影子很薄很薄,他看见花花的大太阳升起在岗头,这个大太阳同他当年走时的那个太阳好像吧是同一个太阳了。他从来不曾在竹江镇上像今天这样走过,被一个独耳的胖大家伙象提拎瘟鸡似的提拎着走。他心里胀满了无可奈何的敌意。不知镇里的父老乡亲们看到他这副模样会怎么想。不错,他是叫他们捉住了,但他们捉住的却不是一个英雄,而是个开小差跑出来半年都不敢沾家的逃兵。所以,刘团总他们的得意也就显得有几分滑稽了。
镇子的石街还是先前的石街,青石板路凸凹不平却叉异常的滑亮,像涂抹了一层猪油。古老三光脚片子走在石板路上发出拍水似的响声。三五个人形从泥巷陋屋里游走出来了,古老三听见他们在窃窃议论:哎呀,这不是屠案家老三么?这不是喜梅昀男人么?难道说,昨天夜里刘团总他们追撵的竟会是他?
“跪下!”
此刻是在邹老爷家的堂屋里了。两个乡绅一齐嚷嚷。眼里都放射着白光。那手捧水烟袋的邹文绚只是一双白眼珠盯着他。
古老三的腿弯里被刘团总踢了一脚,便卟咚跪在方砖地上了,磕疼了两只膝盖头。古老三有些委屈,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_
“屠案老三,你是要死还是要活呀?“邹文绚迷迷盹盹地开腔了,声音走风露气。
古老三不想说“要死”,但“要活”的话也说不出口;况且也不是他要活就真能活。正琢磨着邹文绚的意思,头发已被刘团总一把攥住了,如攥住要一只禾髻子。轻轻一提溜,古老三舌尖上便咕噜地滚出来一句话:
“我要活,要活….”
“要活那好哇,就看你活得成活不成了。”邹文绚这才睁开了虚泡泡的限睛。
古老三立刻觉到了寒冷,觉到邹文绚的目光里有两条腹蛇吐着紫红色的信子
“屠案老三,要活就自己招吧!我问你,你们那个独立纵队有多少人?多少枪,谁个是你们的头脑?你们的人都藏在哪里?”
古老三急忙分辩说他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什么独立纵队,他更不是独立纵队的人。
邹文绚一声咳嗽:“看样子,你不是真想活哦。”
古老三说:“我想活,我讲的话半句都不虚。”
邹文绚沉沉地阖上了眼皮。
刘团总吆喝一声,两个团丁就拿了根木棍来给古老三压杠子。杠子压在古老三的腿弯里,两个团丁一头一个,站在杠子上踩,只踩了两下,古老三一股热热的尿水就撒进了裤裆。
“啊哟,活不成了,我说的可全是实话呀,我是从那面偷跑回来的呀,我在湖南地界里打了半年扁担不不敢沾家呀!”
古老三受不住折腾,便把他逃回竹江镇的前后经过一一招了,说得真真切切,叫人没法不信。特别是说到特派员到团里来纯洁队伍搞肃反,古腾蛟和周起凤遭了厄运时,邹文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矛头似的胡须颤动不止。旁边的两个乡绅也笑成一团。
古老三活像傻子似的看他们笑。那笑声像一把刀子在剥他的皮。
邹文绚笑够了,用丝绸绢儿擦着流出的清鼻涕:“古腾蛟,周起凤,老朽原还以为你们这两只蛤蟆能蹦到天上去哩。’
两个乡绅中的一个叫“大铜锣”的说:“还是文绚计谋高,一纸符箓降住了两个鬼。”
邹文绚再次得意大笑。
古老三这才若明若暗地知道了:古腾蛟和周起凤之所以蒙冤受屈,同邹文绚这帮人有直接千系,极可能是邹文绚他们在笔墨之间玩弄了诈术,使了离间计,把一封什么信故意落在红军手里了。但问题仅仅是这么的简单吗?好像又不是。只有一点,古老三始终没说出口,那便是那个雷电风雨之夜在坳头的黑林子里发生个一切。
“照这么说,你屠案老三还是命大呀。“
邹文绚笑累了,捧起黄铜水烟袋呼噜呼噜吸水烟,吸着说着:“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若要腿杆子跑得不快,八成也就跟着古腾蛟作刀下鬼了,是啵?”
“嗯,啊。”古老三连忙点头,
“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你们闹共产的下场。闹来闹去闹出什么好处来了?本来乡里乡亲的,何必非得要闹个火水刀枪鸡犬不宁?刘团总,给屠案老一杆枪,把他收迸靖卫团做事,也好叫他将功拆罪。俗话说,亲不见怪嘛,我姓邹的也得对得住乡里多亲。可话又说回来了,如若哪个敢在我脑壳上捉虱子,那我这酒席筵上可就要添一道他的心肝肺呢!屠案老三,这话你听清爽了吗?”
古老三惶悚得不敢抬起头:“我听得真。”
“听真了就好,刘团总,领他下去吧。”
刘团总当天发给古老三一杆土铳说:“只要你好好跟着老子干,老子亏待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