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进明：生命的苦味
作家史铁生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写过一篇非常优秀的小说，叫《命若琴弦》，初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还相当年轻，根本不懂得生命中的各种滋味（或曰意味）。
我只记得刚读过之后，我沉思良久，好像品出了一种什么味道，但就是说不出来。现在回过头来再去品味，我忽然觉得，那是一种生命的苦味。
——两个瞎子一老一少，背着三弦，行走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以说书为生。老瞎子的师父告诉老瞎子，弹断一千根弦，就可以取出琴槽里的药方，去抓那副药,治好眼睛，看一眼这世界。老瞎子的师父没有弹断一千根琴弦（据说是把数记错了）就死了，到了老瞎子这儿，老瞎子每弹断一根弦就捆起来，丝毫也不敢马虎。他没黑没白的弹，终于弹断了一千根弦，打开琴槽取出了那个方子去买药，但那却是个无字的方子。老瞎子一下子崩溃了，但为了小瞎子，他又不得不活下来，去告诉小瞎子，他也记错了，师爷说要弹够一千二百根——他想一千二百根大概就够小瞎子弹一辈子了……
《命若琴弦》讲述的是瞎子的命，其实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没有瞎的“娑婆世界里受苦人”的命呢？想想也是，我们活着总是得有个目的，然而，当我们苦苦挣扎着触及到了这目的时，才发现那目的居然“原本就是虚设的”，那是个“无字的方子”，这实在太令人沮丧了。但为了活着，或者说为了活得景气一点，还非得有个目的不行。
人活着没有目的，就没有追求，就像“一根琴弦需要有两个点才能拉紧”，“拉不紧的弦是没法弹出悦耳的曲子的”(《命若琴弦》)。这目的你可以说成是人生的意义，是生命的厚味，但其中所包含的苦味，我想也是每一个没有丧失味觉功能的人都能够品味得出来的。
当我们的脑海里出现那一老一少两个瞎子，行走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中时，就足以体味到一种苦不堪言的滋味了，何况他们琴槽里的“目的”原本是“无字的方子”。生命中不能没有目的，但只要有目的就会有苦味，这苦味如同菜肴里的盐，是少不了的。
然而，人生来毕竟不是为了追求生命的苦味的，就像我们吃菜不是为了去品味菜肴里的盐味，但问题是，我们的劳苦大众生命里的苦味总是太浓，以致常常淹没了其他味道，到头来总结一辈子，似乎只有一个“苦”字，就像一个手艺拙劣的厨子做出的菜肴，只让人吃出一股盐味来一样。
有一首我非常喜欢的歌曲叫《二泉吟》，这首歌真是唱出了生命中的苦味，我不知道这首歌的作者创作的灵感仅仅是来自瞎子阿炳，还是也受了史铁生《命若琴弦》的启发，总之，我只要听到那句“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就心碎不已，泪流满面。
好的、伟大的艺术作品，常常蕴涵着“生命的苦味”，这不是人们都好这一口，而是人是有同情心的。说到同情心，我总是格外同情我北方的农民父老，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很自觉地把自己称作受苦人，他们生命的苦味，已经渗透到了骨髓里，而且已经成了一种生命给养，就像他们平时吃盐很重，对盐产生了依赖一样。但你不能说他们是麻木的，是不知道生命的苦味的，炕头上那些谝闲的瘪嘴老太太，墙根下晒太阳的那些豁牙老大爷，常常会情不自禁莫名地发出一声：“唉，人这一辈子啊——！”，从这声悠长的感叹里，难道你没听出其中蕴含着的生命的苦味吗？
生命的苦味，最惨烈的还不是一生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而是到头来发现生命目的的欺骗性，就像老瞎子知道了目的原本就是一个“无字的方子”一样。
一对夫妻曾经为生不下儿子，愁肠百结，出于养儿防老的目的，又生子之心不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尽管前有村长的盯梢，后有计生干部的围追堵截，但最终还是凭借超人的游击战术生下了儿子，可这儿子长大后却不成器，好吃懒做不说，动不动打还老子，你说这对夫妻生命中的苦味能说得出口吗？
我的姥爷一辈子就想盖一院宽敞的方子，省吃俭用到老，总算把房子盖起来了，可住进去后，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要死，感觉总是没有住在冬暖夏凉的土窑洞里舒服，天天喊着“后心胀”，孰我无知，曾经居然当着老人家的面骂他没福享受。
目的原本是一个“无字的方子”,焉能叫享受？怪不得他老人家“后心胀”呢，那是他体会出了生命的苦味哟；报纸上隔三差五就有高等学府的学子跳楼的报道，十几年寒窗不容易，父母的心头肉难割啊，怎么说跳就跳了呢？这生命的苦味你最好不要去体味，想一想都让人心寒……
唉，人这一辈子啊！休怪我未老，没有资格发出这样的感叹，但容我喘口气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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