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聪:他为何哭个不停
一
到小学部时,遇见正要去中学的谢老师,他停下脚步说:“你班班主任朱老师请假了,交代我今天午读替她跟一次班。有个学生不知怎么了,一直站在综合楼前的桥上哭,就是不上楼进教室。午读都下课了,他还站在老地方一动不动的,你看……”他指了指桥边,远远看去,有个小男孩僵立在栏杆边。
我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一下子围上来五六个学生。
“杨老师,杨老师,山景哭了。”
“午读铃声响了,他都不进教室!”
“起先好几个老师过来叫他,拉他,他都不上去呢!”
我说:“好,杨老师知道了,你们玩去吧!”
陈山景把身子紧紧地贴着桥栏杆,双臂抱着栏杆旁的石柱子,好像和石柱子粘成一体了。泪水直挂在脸颊上,嘴巴张开,在低声地抽噎。初春的风,依然裹挟着丝丝寒意,把他的脸蛋吹得红彤彤的。我朝他身上仔细地察看,并没发现异常的地方。
“山景,你怎么了?”我俯身轻声问,“谁和你吵架了,是吗?”
他侧过脸,只管自己抽抽搭搭地哭,经我这么一问,一吸一顿的节奏似乎加快了,而且还急促地喘起气来,不时地咳着,模样看上去非常伤心。
“是不是哪位同学欺负你了呀?你先跟杨老师去办公室,再慢慢地告诉杨老师……”
陈山景仍然没动。
“你看,这儿风还不小呢,吹久了会感冒的。”我一边说,一边拉他的手臂,他反倒把石柱子搂得更紧了。我暗中逐渐用力地试了一下,他越发使劲地死死抱住石柱子。我便停手,蹲下来看着他说:“你既不去办公室,又不在这里告诉杨老师什么原因,一直哭,这样有用吗?就算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又委屈又难过,可是,别人又怎么能知道呢?杨老师又怎么能知道呢?现在杨老师很想帮助你,你一句话都不说,你看,杨老师也只能干着急啊!你站在这里都超过半个小时了吧,一直被冷风吹,脸都被冻红了,肯定不好受。而且,那个'欺负’你的同学会不会在心里暗暗地说,你看陈山景,被我欺负了,还自己折磨自己,让自己一直被风吹……”
我说了这么多话,山景还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管自己哭,怎么才能把话说到他的心坎处呢?我又换了个角度说:“山景,你怎么不相信杨老师了呀?杨老师不是常常在课堂上讲吗,每个人从小到大,都有可能被人欺负被人委屈,可以哭,可以难受,这些都很正常,但是,不能老是让自己这样难受下去,应该积极地行动起来,想办法去解决它,争取获得别人的帮助,这样才不会让自己陷在伤心里……”
我边说边观察着陈山景的情绪变化,然而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看不出有些许改变的迹象。我暗想,是不是陈山景的性格就是属于比较固执的那种?是不是他一直就有这样“自我折磨”与“自我中心”的不良习惯呢?或者说,他在同学之间遭遇磕磕碰碰处于劣势而自个儿又无能为力时,只会让自己用这种本能的“哭泣”与“固着于自己不好脾气”来表达甚至是发泄自己的愤怒,并以此来吸引旁人尤其是大人们的同情与关注呢?但是,更可能他心里也想早点跟我去办公室,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清楚,只是一贯以来的心理定势让他转不过弯来,放不下“脸面”,以致陷在“自我”之中难以自拔,或者宁愿沉浸其中不想自拔。想到这里,我觉得不妨用“强制”的手段来试着打破他在身心上自我设置的“进退两难”的“僵局”。
我改变了口气,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样子一直站在这里有什么用?就算你被风吹感冒了,又有什么用?就算你一直站到下午放学,课都不去上了,事情能被解决吗?”
说着,我把他一只手臂从石柱上拉开,他条件反射地用另一只手紧拽着,我又拉开它,原来那只又磁铁一般吸住了石柱子,还扭动身子挣扎着,另一只手臂也从我的手中挣脱开,双手十指像耙子一样顽强地勾住石柱子,我再次一一掰开他的手指,趁势把他的身体提了起来,这一下终于将他拉离了原来的位置。但他双腿有意僵直着一动不动,我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紧握住他的一只胳膊,推着他向前走,他拖沓着脚步,哭声似乎大了起来。我没有松手放弃,继续半提半推着他向二楼办公室走去。他的哭声终究没有再大起来,走出一段路后,也就顺从地上了楼去。
其实,我在强行拉他走时,还是有些担心他会“爆发”式地躺倒在地大哭起来。现在看来,在做这个行动之前,我讲了那么多话,的确起了安抚和铺垫作用,至少让他明白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他着想,是为了帮助他解决问题,并非因为他“不听话”而施展“师道尊严”的权威,发泄愤怒的情绪。如果一开始还没说上几句话就用这个方式,那他在心理上很可能就理解成上述这个结果了。在这个环节,我还有一层考虑:对待有些学生,教师要根据实际的情况“软硬兼施”,假如一味地温和,一味地担心孩子可能承受不住教师“硬”的方式,反倒不利于事情的处理。像陈山景这样才八九岁的孩子,毕竟还是属于“不懂事”的年龄段,虽然要像对待大人一样尊重他,但很多时候更应该把这些小孩子看成“小孩子”,就像俗话说的“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在我们的观念里要还原他们“小孩子”的本真面目,而不应该忽视了年龄差异,一概而论地套用成人目光中的“民主”和“平等”,以致矫枉过正地把他们看成了“小大人”,这样反倒于事无补,劳而无功。
二
到了办公室,我让陈山景坐在朱老师的椅子上,他还在抽泣着。
“要不要喝些开水?”我蹲下身来问,他没应答。我去饮水机那儿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眼前,“给,拿去喝点!”他没伸手,僵直地坐着,双手抹着眼泪……
“哎呀,你班这个学生起先不知怎么了,我去拉他上来都拉他不动啊!”同办公室的易老师这时走了进来,惊讶地说,“很固执哦,问他也不说什么原因,一声不吭地就那样呆着,只管自己哭!”
一旁的蔡老师接过话茬:“就是呀,我去劝他拉他,也是那个样子,奇怪,他怎么这么顽固的!”
“山景,你看,易老师和蔡老师都想帮你,你不配合,她们又怎么能知道你为什么哭呢?现在,你慢慢地同杨老师说说是怎么回事。等一下就要上第一节课了,杨老师也有课,你要是可以先去上课,就同杨老师一起去教室,如果不想上,没心情上,那先坐这里休息,等杨老师上完课,我们继续交流,再好好地谈谈。”
不知不觉,陈山景哭声渐渐地小了,然而神情沮丧,愁眉苦脸。我拉过椅子,坐到他的面前来,俯身静静地等他开口。过了两三分钟,他终于说话了:“他……嗯嗯,他推我……嗯……我,……”声音含含糊糊,差不多都在嘴巴和鼻子里绕着,少数字音从口中蹦出来,多数字音却陷在里面没了踪影,让我很难“联系上下文”,基本上听不懂。
“他?他是哪位同学?我们班级的吗?”我尽量地放慢语速说:“不着急,你慢慢讲,声音大一些,发出来,一句一句讲清楚。”
“……,他……他是……我我,我嗯……”一讲起话来他就呼吸急促,激动不已,虽然声音是大起来了,但是在嘴巴里转圈似的挣扎,老喜欢往鼻腔上闯,我听了好一会儿仍然没听出他说的那个“他”是谁,更不用说其他的了。似乎他自己也感觉到一讲话就激动,一激动就掉词掉句吞吞吐吐,干脆又沉默了……
我只好问他:“你当时和谁一起玩,还有谁知道你的事呢……”突然上课铃声响了起来。
“要不要跟杨老师先去上课?”
他低着头,没动。
“好,杨老师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先坐这儿平静一下心情,有什么想告诉杨老师的,随时到教室来。对了,要是坐累了,也可以在办公室里走动走动,如果想看书,杨老师的桌面上有几本,你自己拿。”
出门时,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好在教室就在隔壁,另外,陈娟老师还在办公室里。不然,还真要两头牵挂。
我一走进教室,大家有些惊讶。
“杨老师,这节不是语文课呀!”
“是思品课,杨老师你是来代课吗?”
“那好哦!杨老师来上我们的思品课啰!”
我忙转身看了看黑板边上的功课表,的确是思品课。我拍拍额头,笑着说:“你看杨老师给忘记了,以为是数学课呢,因为从星期三开始到今天星期五,朱老师都在杭州听课,教务处把她的数学课都安排杨老师来代,杨老师以为这节是数学课呢,不好意思,走错了!”
我刚走到教室门口,突然想起陈山景的事,便回头对大家说:“午读前和陈山景发生矛盾冲突的那位同学是谁呀?现在出来一下,杨老师想了解了解情况。”
在门外遇见教思品的陈娟老师,她以为我要上语文课,忙说:“杨老师,这节课你要上语文吗?可以呀,反正思品我也没啥东西可教,读读课文讲讲问题,多出时间就让他们看课外书。”“哦,不是,”我也连忙解释道,“刚才我以为是数学课,我要代……我不上语文课,就是叫一位学生出来一下。”
我走到走廊边时,何彬彬随后跟了出来。
“杨老师……”他怯怯地叫了我一声,眼神茫然,行动迟缓,我明显地感觉到之前陈山景“坚守桥头”的哭泣使他有些害怕。他慢慢地走近我,睁着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飘浮着担心和焦虑,似乎在问:杨老师,山景他会不会有事啊?
我并没有马上带他到办公室,而是和他站在走廊的栏杆边。我问:“彬彬,你和山景怎么了?他那么伤心,好像很委屈,你……是不是打他了?”
“没……杨老师,我……我没打他,是……”何彬彬结结巴巴地说,“是他……他把石头丢我脖子上……”
“这么说,他是故意的?你一点都没错,都是山景的错,是他自己错了还在哭,对不对?”
“……呃……不是,杨老师,我我……也有错,我不该推他,我要向他说对……不起……”何彬彬撇了一下嘴,有些想哭。
“说对不起,也要当面向山景说呀,杨老师并没有批评的意思,找你来是想让你们都说说自己哪些地方做不对了,互相道个歉。山景哭得那么伤心,杨老师觉得奇怪,是不是你推得很重啊?”
“没,没有很重……”何彬彬带着哭腔说,并且还把动作做给我看,“就是这样……这样推一下,不重的!”
“那怎么回事呢?你们是不是一起玩什么?”
“嗯,一起玩丢纸球。后来,我说他赖,他就生气,我推他一下,他……他就捡起小石头丢我……”何彬彬委屈地看着我,额头上拧起了几道皱纹。
我有些清楚了,便带何彬彬进办公室,拿了一张椅子让他坐在陈山景的侧面。一看到何彬彬,陈山景顿时眼神一亮,好像在问,杨老师,你怎么知道是他呀?
“山景,是彬彬和你闹矛盾吧?”我明知故问。
陈山景点点头,脸上沮丧的表情淡去一些。
“杨老师现在有些了解了,你们这是一起玩时产生的一点小矛盾,这很正常呀!好在两个人都没有受伤,你们各自说说自己做不对了什么。”
何彬彬马上说:“我……我不该推他。山景……我对不起……”
“山景,你呢?”
陈山景此时已经没有哭了,但他却说不出什么来,沉默着。
“你是不是都对了?都是彬彬的错,是吗?”
陈山景垂下了眼帘,紧接着又激动了起来:“他他……,那……我……”
还是讲不清,真是个情绪化的孩子。前后联系起来,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很吃亏很委屈的严重事情困扰住陈山景,他之所以在这个中午表现出这么“严重”的姿态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本身性格上的一种习气使然,是以自我为中心的 “坏脾气”一次习惯性的发泄。在这类孩子的潜意识里,是受不得一点点别人言行上的“侵犯”,哪怕只是常态下同学之间玩耍时的磕磕碰碰。很多时候,他们明知理亏却嗔怨别人,一旦得理更是不饶人,“乐此不疲”地沉溺在自我编织的“迁怒他人”与“自我折磨”的迷网中,并将此作为行为的目的,扩大化持久化,而对旁人的劝解和帮助或视而不见,或毫不在意。因此,真的让陈山景具体说说自己受了哪些“欺负”,他反倒讲不出什么来了。因为本来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什么“大问题”呀!陈山景的这个特点在独身子女身上居多,我曾经在一些文章里分析过,也算是老生常谈了,根本的原因自然是这些孩子大多数在家类似小皇帝小公主,一出生全家人就围着他们转,宠着他们,护着他们,顺着他们,特别是爷爷奶奶更是如此。一旦不合他们心,不遂他们意,就哭闹,甚至用“无理取闹”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反复运用,次次得逞,久而久之,势必在心里烙下“只要自己一哭闹,就能获得胜利”的错误念头。作为教师,我所要做的,就是把陈山景从中“解脱”出来,晓之以理,导之以行。
三
陈山景一激动,又不说话了。看他的表情,还是在“怨恨”何彬彬,而不是在反思自己。
“当时,还有哪位同学看见你们之间发生的事呢?” 我问何彬彬。
“陈南,他有看到。”
“那你去叫一下陈南!”
何彬彬很快就叫来了陈南。
“陈南,杨老师叫你过来,是想听听你当时看到的情景,山景和彬彬当时怎么了?”
陈南说:“我们在玩'丢纸球’,彬彬那时不知道说了山景什么话,山景好像很生气,彬彬就推了他一下,山景就发怒了,拿小石头扔彬彬,扔到他的脖子上掉进衣领里,彬彬连忙跑开了,山景还去追他……后来,山景不知怎么的就站在桥边哭,一直哭一直哭。午读开始了,他也不进教室,有几个老师叫他拉他,他都不理睬。”
“这么说来。山景和彬彬都有做不对的地方!刚才彬彬已经说了自己做不对的地方,还向山景说对不起了……不过,杨老师在想,假如山景的小石头扔伤了彬彬,比如不小心把他的眼睛扔坏了,或者捡的是大石块,把他扔得头破血流,那这次哭的就是彬彬,而不是山景了,而且还要立刻送到医院急救,你们双方的爸爸妈妈都要到学校里来,还要到医院里去……万一彬彬的头或眼睛伤得很重,都被扔坏了,那问题就更大了,麻烦就更多了……”我说着说着,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抚摸着他俩的脑袋,“幸好你们现在都没事呀!”
陈山景听了,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之前的伤心委屈和暴躁愤怒早已被紧张与后怕“稀释”得没了踪影……
我趁热打铁,又问陈南:“当时还有谁同你们一起玩的?”
“还有李水龙、陈益、张步顺。”
马上叫来了他们,一询问,每个人讲的情况和陈南差不多。我就问陈山景:“他们讲的,是这样吗?要是有什么不同的,可以告诉杨老师哦!”
“嗯……”他用鼻音应了一声,低下头,拨弄着手指头。
我让那几位学生回教室之后,双手分别扶着陈山景和何彬彬的肩膀说:“怎么样,现在没事了吧!互相说声对不起,握握手,行不?”
何彬彬立刻一边伸手一边说:“山景,对不起……”
陈山景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来,轻声说:“没……没关系,我……也对不起!”
“我也没关系!”何彬彬主动握住了陈山景的手,微笑着摇了摇。
“好呀,也让杨老师和你们一起握一握……”我用双掌一上一下轻轻地按住他俩的双手,看看何彬彬,又看看陈山景,笑着说,“不错,不错,你们的双手暖暖的,我已经感受到了你们俩互相道歉的'电流’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可以回教室上课了吗?”我问。
“可以!”何彬彬高兴地应道。
陈山景也随即直点头。脸上虽然还有淡淡的泪痕,但已经恢复常态,并且还泛出些许的喜色来。
“那好,你们一起回教室吧!”
他们俩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脚步轻快地跑出了办公室……
教育,不是评判,而是唤醒,
更是善的传递,爱的共鸣。
教育的乐趣,来自对孩子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