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一家
大伯是邻居。我称大伯,因为乡间都是按着辈分称呼。我曾在一小章里记写,大伯是有着很好手艺的篾匠,曾给我们用篾片编织蝴蝶和蝈蝈,让一群稚童高举着在乡场上骄傲地游行欢乐。
大伯家原在染坊里,是村屋之尾,几间不很规则的土砖房。有一年一场洪水把大伯房屋完全冲毁了,重新筑造的房子与我家临近,作了紧邻。大伯一群孩子里最大的是姐姐,下面一位哥哥,最下面还有好几位妹妹和弟弟。暗暗的屋子里常是闹哄哄的,我在那时实在不能清楚大伯家的人口,因为没全坐桌上,时不时从桌子下钻出来一个,然后角落里有个哭泣的,还有几个在绕着桌子追起。我知道的是姐姐似乎读书一直读到了中学,没有再继续下去,回家后仿佛作着生产队妇女队长。有一年,我在屋后的山坡上拾到一枚手榴弹(那是“文革”武斗遗失的),拿回家让一家惊慌,妈妈急着喊快叫爱莲快叫爱莲,爱莲就是大伯家的姐姐,已担任着大队的民兵营长。不久这位姐姐婚嫁离家,婆家好像在很远的山乡。下面的哥哥有些口结,会读书,也一直读到了中学,没有再读下去的原因是因为一场“革命”已经开始,下面的几位妹妹和弟弟就没有读过很多的书,小学毕业就完成了读书的历史。在我的乡下,并不是每个都得到了充分的教育,因为穷困,因为须得过早承担起生活的担子。大伯从祖辈那里继承着贫穷,延续的不幸到了大伯手里却成了光荣,享受着政权给予的许多的优厚,教育是其中之一。事情往往是有心栽花花不繁,女大当婚,姐姐在新生活的地方也没有传出特别的消息,培养没有开花结果。哥哥的口结自然是障碍,跟着父亲学篾匠,是不是没有大的兴趣,始终没有结果,最后小夫妻在乡场上开了间豆腐店,那已是后话。好多年后我回乡下,得知这位哥哥下面的一位妹妹做了大队共青团的支书,我那时做着共青团县委的常委,回乡时跟我请教过些问题,我似乎是人物似地跟她说过要如何如何的。以后又听说她做了村校的代课老师,她的课怎样我没有打听过,不过后来像她这样的教师大都转为正式在编,其中什么原因没有让她转正不得而知,后来的情形跟姐姐一样,婚姻主宰了她的一生。
大伯的匠艺日益精湛,继承无人,女孩子还没有做匠人的,哥哥没有学习兴趣,最下面两个弟弟太小,还不能拿起那把有些沉的破篾刀具。没几年,大伯就去世了,是得了一种非常疼痛的病,作紧邻的我们常能听到痛苦的哼唧叫唤,无医无药无法,一起担受着病痛惨烈的煎熬。
我招工进城后,大伯家的情况知道很少了。偶然回乡,也没有听到特别的消息。
乡场上一个家庭是这样无声无息,不只大伯家如此,其他也大都如此结果,他们是山野间的一丛野草,兴兴旺旺的生长,待到秋风起,枯萎,败落,在寒风里来不及号出自己的声音完结,只有睁开眼的天知道他们在世间活过一遭。
2019年12月25日于益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