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名媛和小姐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张宗子:名媛和小姐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作品见于《读书》、《散文月刊》、《书屋》、《财新周刊》和“腾讯大家”等报刊和网络媒体。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和《梵高的咖啡馆》,读书随笔集《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往书记》、《花屿小记》和《此岸的蝉声》,另有《张宗子诗选》和译作《殡葬人手记》等。
(2010-04-10 05:05:36)
前一阵子,网上哄传章子怡被黑了。先是“泼墨门”,然后是“捐款门”,最后出来个“小三门”。抹黑既有入夜的街头行动,也有媒体的连番讨伐,据说闹到连纽约的大报都报道了。假如这样规模的攻势果真是有计划的,幕后人物的手段不可小觑。后来传出来的说法,起因在章子怡得罪了一位“京城名媛”。    
网上的消息,真真假假,姑妄听之罢了。此事给社会学家最大的冲击是,“名媛”这个颇有些梦幻色彩的称呼,在睽违六十年后,终于再现辇毂之下。尽管它的突如其来给人的惊异有点像京郊草原出现了猛犸象,或南苑机场的上空飞来游猎的翼龙。名媛背后暗示的社会结构和形态的变化,在革命之后意味深长。因为说到名媛,我们也许会想起往日的种种一切:民国,上海滩,十九世纪巴黎上流社会的沙龙,想到普鲁斯特和林林总总的公爵夫人伯爵小姐们。 
当然,这是一种误解。 
要说名媛的定义,是很大众的,不过是指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但更精确的衡量,则又必须:一,出身名门,二,年轻漂亮,三,有才艺,四,善社交。出身名门,在南朝,按照一丝不苟的血统论,庶人纵然做了皇帝,还是不能算。宋以后,渐渐按做官(只认文官,不任武官)的品级。在美国,大约是按财产,但财产得象葡萄酒一样,放够一定的年头才够味。而在海外,名门常指豪门,出身名门的概念则被偷换为“嫁入豪门”。至于后面三项,演艺界的美女几乎人人够格。所以在旧上海,名媛常被误解为交际花的婉称。    
如果民国确实如很多书的标题所明指的,存在着像林徽因或合肥四姐妹那样的名媛团体,那么名媛的定义必须加上“一定程度的,达到起码社交需求的优雅和教养”。这一条事关根本。否则,名媛不但可以等同于交际花,还可以等同于更等而下之的东西。  
以中国之历史悠远和如今的富足,名媛不仅应当有,而且应当有相当之量,至少不少于诗人和行为艺术家。
由名媛想到另一个称呼,小姐。
大概是年轻时读《西厢记》和五四以来的翻译小说太投入的缘故,我对“小姐”一词一直深怀敬意。在西方,因为文化尚不够精细,小姐不过是未婚女性的通称,哪怕这位女性体重半吨,年逾九八。但中国不然。小姐顾名思义,必是少艾,同时又是身份的表示。称为小姐,总是有些家世的,至不济,身后也要跟着一两个丫环。民国以后,小姐烟消云散。我们这辈人说到小姐,想当然地觉得是古人的一种。再后来,小姐和先生联袂回归,社会在权力和财富之外,多涂抹了一点“文明贵族社会”的胭脂,令人有“重睹汉官威仪”之感叹。可是好景不长,很快,小姐一变而为风月或疑似风月的女子的谑称,从此沦入恶道。    
旧戏文中最多良家女子堕落风尘的故事,一个词的遭际,也可以如此。中国老百姓厚道,好人落难,无论落得怎么彻底,也要海底捞月,以大团圆收场,虽然现实远远不是这样。词的命运,却没这么乐观。    
当然,读过《陔余丛考》,我们知道,“小姐”并不一贯都是那么光鲜的。古时候,譬如最强盛的唐和最有文化的宋,妓女和宫婢也有称小姐的例子。《陔余丛考》中都是考证文字,但论小姐一词之变迁一条,却隐然有鲁迅杂感的味道。因为赵翼一开头就说,如今南方缙绅人家,闺中女孩儿习称小姐,后面却征引苏东坡等文豪的作品,证明小姐的称呼原来可以那么混乱和不堪。此中的幽默想来非出作者本意,而是事情本身给人的感觉。    
加拿大学者弗莱说,西方叙事文学的发展,概而言之,是以主人公身份的不断下降为标志的。从最初的神祇,到高出常人的英雄或杰出人物,再到普通人,近代以来,再到低于普通人的各种弱者或病态和无力的人。在中国,好的名词,如学者,艺术家,大师等等,常常被迫走这条每况愈下的路,弄到最后,只好成为讽刺,或干脆变成骂人的话。    
比如诗人,现在就很尴尬。曾经读到一段描写:某次聚会上,在座的有企业家和各级官长,其中一位两头不沾,被介绍为诗人,当即“满脸的雀斑都涨得通红”,气得连粗口都骂出来了。
 诗人的地位确实今不如昔,除非你回到唐宋,或者在诗人的头衔之前,加上“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这样,有朝一日出书,便可像台湾作家某某那样,在每一本书的封面上,大字印上“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作品”。如果这两条都做不到,你还可以笑称,业余玩玩的。业余,还“玩”,这就立刻化落拓为洒脱了。
鲁迅已经在《花边文学》里调侃过名词的身不由己。但他那时代,艺术家和大师等等,确实是有的。就像早年的潘家园古玩市场,伪品纷陈,无妨真品的存在,决不致于有品皆伪。只要有一个真的,谈大师虽然轻佻,就还不是笑话。    
香港是被很多人认为没文化的,但香港传媒在名词创造上永不自满的精进,很值得学习。他们不在乎什么大师,大师囿于一隅施教,怎及得一星在天,万众仰望?所以唱歌演戏乃至码字,必得成明星。明星多了,一部分更明的星便失去了荣誉感,于是而有巨星。巨星多了,一部分更巨的星又失去了名誉感,于是而有天王巨星。天王?乖乖,可怜历代的皇帝们也只敢自称天子——天的儿子呢!十年做报纸,一直好奇,等着瞧天王巨星之后如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超天王巨星,超超天王巨星?等了这么多年,毫无发展,因此痛感沮丧:难道世界上的事真可以做绝么?难道人的想象力真的这般有限么?    
香港演艺界止于此矣,国内文化界却还大有余地。大师之外,为什么不可以有巨师,为什么不可以有天王巨师?为什么不可以有文皇诗帝,画王书后?或者学海外侨社的做法,在作协文联主席之上,设个“永远名誉总主席”。
小姐之失,说来是很难弥补的。如今面对年轻的女性,该称呼什么好呢?我不喜欢女士的称呼,太生硬了,又像是从“男士”套用过来的。唐朝妇女称“娘”,少妇称“娘子”,未婚少女称“小娘子”。过去的王小姐,现在叫王家小娘子,行不?飞机上坐定,待空姐款步而来,唤一声:这位小娘子,请来一杯咖啡!
有了小姐的前车之鉴,难免为“名媛”担心。天可怜见,这么好的称呼,千万别再给毁了啊。
配图:风竹秋韵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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