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遂的欢愉
1
喜大普奔,闵娟所在的小区终于可以办房本儿了!
闵娟等这一天,等了八年,望眼欲穿。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她就给骆均打了电话,一句“好久不见”,恍如隔世。
当年,她跟丈夫儿子来这边讨生活,因为买不起昂贵的商品房,一直居无定所。骆均主动提出,把他剩余的三套安置房中的一套,低价卖给她。
同地段同面积无证的安置房,差不多卖到三十万,可骆均只收了她二十万。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既是同学也是曾经的恋人,在青春萌动的岁月里如胶似漆。然而天不遂人愿,因为家里反对,不得已走向了别离。
再度见到闵娟,骆均觉得是上天恩赐的缘分。他对她有一份愧疚,愿意折价弥补这份亏欠。
他不带半分炫耀地坦言,家里先后一共分到了七套房,已经陆续卖了四套。四套没本儿的郊区安置房,换来市区一套商品房,值了。老婆只要能搬进市里,其他不管,卖给了谁也不关心。
骆均让闵娟放心,等以后能办证了,一准给她过户。
纵使这些年里,听了不少原房主因为房价暴涨、跟买主翻脸扯皮的事,但闵娟笃定骆均不会这么干。
哪怕现在房价涨了几倍,拿到房本以后,能卖到一百万不止。
果然,骆均很爽快地答应了,随后问她:“过户的话要补税,可能得好几万,这钱你有吗?”
一句温柔的探问,如一股暖流浸润了闵娟的心田。
这些年里,她跟丈夫过得清苦但还算充实,儿子大了,谈了女朋友,女友在知道他们家唯一的住房居然没有房本,吵着要分手。儿子早嫌弃这旮沓,想卖了房子换大套。
要想卖,就得先把房本办下来。所以闵娟是有些着急的。
闵娟忙道:“有的有的。费用我都准备好了。你周五有时间吗?要不,咱们周五去办?”
然而,周五那天,闵娟从早晨七点,一直等到房管局下班,骆均都没有现身。
闵娟打了他一天电话,都提示关机。
直到晚上,闵娟恹恹地回了家,屁股还没着凳子,忽然有人大力地拍门。
开门的一刹,闵娟的心猛然一颤,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骆均的老婆,于秀丽。
当年,骆均就是被家里逼着娶于秀丽才跟她分的,但于秀丽认不认识她,她就不清楚了。
她极力稳定情绪。然而,不等她开口吐出一个字儿,对方就大咧咧地挤进来,把闵娟撞开到一旁,随即人往桌边一靠,啪一声往桌上拍出一份合同。
“过户?想得美!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2
闵娟心一紧,迅速抓起一看,是住房买卖合同,却不是她当初签的那份。因为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的成交金额不是二十万,而是三十万。乙方的签名虽然是她的名字,但她肯定,那不是她的字迹。
"你再看看这个!”于秀丽又将另一份合同,劈头盖脸摔在闵娟的脸上。
闵娟的脸由红转黑,她抖着手细看了这份合同上的内容,确定这才是她跟骆均当初签的那份。
电光火时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
“你跟我老公到底什么关系?咱们的安置房卖给别人都是三十多万,唯独卖给你竟然整整少了十万。还他妈的伪造了一份假合同来糊弄我,自个儿拿私房钱去补你的漏洞。过户?先把当初少给的十万拿来,另外再补三十万增值的差价,一共给我四十万。不然,我明天就去法院主张买卖无效,把房子收回来!”
于秀丽口舌利索,噼里啪啦骂了闵娟半晌,直骂得唾沫横飞,眼泪飞溅。
闵娟在长久的冰冻之后,问:“骆均怎么说?”
“他怎么说?你还有脸问他?这房子是我们夫妻共同财产,我不让他给你过户,你就别想拿到产权。你还想他为你说话?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骗得我这么狠,我不扒掉他一层皮能放过他?我再说一句,要过户,四十万一分不少。这房子现在少说能卖一百万,你给我四十万,还赚几十万呢!”
她狠狠地啐了一口,瞟了闵娟的丈夫一眼,冷笑:“别人三十多万买到的房子,你老婆二十万就轻松地拿下了。你这个丈夫真是捡了大便宜呢!”
把人羞辱个干净,于秀丽鸣金收兵,踩着高跟鞋气焰嚣张地摔门而去。
闵娟瘫坐在地,无视丈夫刀削般的目光,再次给骆均打电话。
这次总算接通了,但骆均在医院,他被于秀丽打断了鼻梁。
知道于秀丽上闵娟这儿闹过,骆均一急,把刚缝合的伤口崩了,疼得直吸气。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当年假合同的事儿解释了一下,说他不那么做的话,根本过不了于秀丽那关。那会儿之所以说于秀丽不关心卖房的事, 是不想她有压力。他就是看她挺不容易,特想帮他,宁可自掏腰包补了那十万的缺,也不想她没房子住。哪知还是搞砸了,连累她今天白遭了这顿羞辱。
“别,你别这么说,明明是我连累了你……”闵娟泣不成声。
3
事情闹到这一步,闵娟是万万没料到,她唯一庆幸的就是,事发时儿子和女友没在家,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平心而论,于秀丽这通火发得在理,哪个女人能接受自个儿丈夫为别的女人干出这种事儿?这不单单是钱的事儿,更是赤裸裸的欺骗和背叛!
她又想到,拿到房子那一天,因为高兴加感激,她答应了骆均共进晚餐的提议。两个人找个了气氛浪漫的馆子吃了一顿,还喝了很多酒,结果意乱情迷,差一点就滚了床单。
那差的一点,是因为她儿子正好打电话进来。她当时都已经和他进了酒店开了房间,连外套都脱了,这一吓,惊醒了,她落荒而逃。
也正因为这尴尬的经历,所以她才会在后来的接触中,刻意跟骆均保持距离;才会在于秀丽质问她跟骆均什么关系时,无法坦坦荡荡地回怼一句“我跟他清清白白”。
此时,闵娟满脑子都是那四十万从哪儿来。
丈夫虽然在被于秀丽一番讥讽之后,也对闵娟和骆均的关系起了疑,但听完闵娟的解释之后,他便释怀了。骆均当年甩了闵娟,后来看到她过得不好,出于补偿心理便宜卖她房子,也合情合理。他和闵娟在一起也不是一年两年,完全相信她的为人。
丈夫说:“补什么差价?这又不是小产权房,白纸黑字的合同,还能不受法律保护?我就不补钱,他不给咱过户,咱就起诉他。”
闵娟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可是,万一打不赢呢?不是说没证的房子交易不受法律保护吗?再说,这打官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律师费也不是一块两块钱,咱儿子那边拖得起吗?”
“这……”丈夫也犯了难。
他想起他一亲戚,之前也是买的没有本儿的房子,后来房子涨价,原房主各种推脱扯皮不肯过户,两家打了起来,最后户是过了,亲戚也在医院躺了整整两周。
“不管怎么样,四十万是不可能的。我还想告她敲诈呢!做人怎么能这么无耻?出尔反尔……”丈夫自言自语。
闵娟没吭声,她担心的其实不是官司能不能赢,而是万一真到起诉那一步,骆均怎么办呢?他是为了帮自己才闹成这样,万一他们起诉,于秀丽要跟骆均离婚,那可怎么收场?
走过半生,情爱早已是上辈子的事,她当初都能绝了跟骆均私下往来的心思,更何况现在呢?她就是心里不落忍,不想让帮自己的人,落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自己的贫穷困顿,让别人来买单,她良心上过不去。
“娟儿,娟儿!”丈夫推了她一把:“你听没听我说话呢?”
闵娟猛回过神来,她扭过脸直直地看着丈夫,通红的眸子里泪光闪烁,语气中带着商量与恳求:“我不想起诉!”
她硬着头皮继续,“我、我想找于秀丽谈谈,咱补给他们一点钱,好不好?当初终归是他帮了我,买那房子咱们捡了便宜也是事实。我不想为了那点钱背负一辈子的良心债。四十万我没有,但是四万,十四万,咱还是有的。我去跟她好好讲讲,我求她!如果实在讲不通,咱再起诉,你看行吗?”
4
起初于秀丽寸步不让,反复拿她跟骆均的关系说事儿,说到激动处,鼻子一酸红了眼睛。
闵娟放低姿态好说歹说,于秀丽又降了十万,说那就给三十万,少一分都不行。
闵娟知道这样谈下去没个完,干脆交了底牌:“咱家就这条件,我能拿出来的也只有十四万。你要能接受,我回头就把钱打给你。你不接受,那咱们只能法院见了。最后不管法院怎么判,我都认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于秀丽也没再坚持。她的心理价位本来就是二十万左右,有十四万也不错了。真要打官司,她知道自己肯定败诉,到时候被强制过户,一分也捞不着。
于秀丽擤了把鼻涕:“行,十四万就十四万吧!你什么时候把钱打过来,我什么时候让那狗男人去跟你过户。”
办证的人多,闵娟他们被排在两星期之后。儿子心里高兴,等不及拿到证,先让闵娟去中介把房子挂了出去。反正要不了几天就能拿到本儿,早挂早卖嘛!
中介大姐是儿子女友的大姨介绍的,跟闵娟聊了几句。听说房本儿还在办,补了原房主十四万,她仔细看了房子位置,惊呼:“这房子我知道啊,原房主是不是叫骆均?我之前帮他卖过房子。这人去年刚打了一场官司,因为扯皮不给人过户,狮子大开口,要四十万,给人告了。”
闵娟忙问:“后来呢?”
“败了诉呗!还不是乖乖给人过了户,一分钱没捞着。”她压低了声儿对闵娟道,“这话本不该我这当中介的给你说,不过,我和你儿媳妇的大姨跟亲姐妹似的,扯起来也算跟你家沾亲带故,我就给你实话实说了,这钱啊你不用给他,直接起诉就成。十几万哪,你咋这么好说话?这骆均挺能来事儿的,当初急着搬去市里,又想买车,卖了好几套没本儿的房子。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巴不得跟每户都要个十万八万的。也难怪,现在房价涨得这么高……”
闵娟在大姐的絮叨中,回想起于秀丽跟自己要钱时那气焰十足的样子,又想起骆均的失约,慢慢就咂摸出了一丝不对劲儿。
过户那天,于秀丽也在场,骆均没能跟闵娟说上话。他们像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机械地按照办事员的指示在一堆材料上签字。
等缴完了税款,听办事员说周一来拿房本儿,闵娟长舒了一口气。
那天和中介大姐闲聊完后,她连着几晚都没睡着,好不容易才理清了心里的那团乱麻:骆均如果诚心帮她,怎么会在时隔这么多年后,忽然被于秀丽翻出那份真合同?又怎么会在这么巧的时间里,被老婆打进医院?还恰到好处地向她诉苦,说曾经为了帮她如何不惜一切,甚至搞不好要跟于秀丽离婚?
或许那份“情深义重”的假合同,本就是他为了让她心生愧疚而临时做的道具,打一出感情牌,让闵娟良心不安,主动奉上十几万作为补偿才是目的。毕竟他早就知道,如果强行找闵娟索要,真闹上了法庭的话,这笔钱根本要不到。而只要戏演好了,他不仅能如愿拿到钱,还能在闵娟心里保住他自己的好人人设,可谓一箭双雕。
至于为什么多年前他乐意让利十万、现在却又想找她要钱,个中原因,她不想深究,也觉得没有深究的必要。
毕竟,生而为人,管好自己已经不容易了。
她依约定给了他们十四万,只不过是想跟那个在她困难时帮过自己的人做个了断。
不管真相如何,当初他低价卖她房子是事实,现在房子涨了也是事实。
这笔钱,说到底,是给自己买一份从容与心安。
5
过完户,骆均明显想跟闵娟说点什么,却无法对上她的目光。因为闵娟冷着脸不去看他。
他心中犯疑,难道闵娟已经看出,这是他们夫妻俩合伙讹钱的伎俩?
没错,“假合同”、“被老婆打进了医院”,“搞不好要离婚”,都是他为从闵娟这里讨回当初少卖的十万差价做的戏。
当年房价还没这么生猛,没本儿的安置房卖不上价,没现在这么金贵。重逢旧情人的欢愉和激动令他萌生了再续前缘的想法,他一时冲动低价卖给她房子,既为补偿当年对她的亏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想跟她暗中发展长久的情人关系。
他从一开始就有所图,不然不会少卖她十万。那未遂的欢情令他神魂颠倒,日夜盼望,却没想到那失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闵娟再见他如同撞见了鬼魅,客气得令人心寒。
合着他花了十万,就买了那一次未遂的欢愉?
呵呵,真贵!
房价没有暴涨的时候,他还给能自己顺口气,房价疯了一般飙上去,他的血压也跟着上去了。再回顾当初卖闵娟房子时的心态,只觉得自己有病!
卖出去的房子收不回来,那十万差价怎么办呢?明着要肯定不行,那就得想个招儿……
于秀丽确实一直不知道丈夫把房子贱卖给了初恋情人,在骆均主动招供后,她一度暴跳如雷。但,骆均花言巧语一番劝哄,再加上为了共同的利益,她最终平息了怒火,和骆均统一了战线。
如今,十几万补偿到手,骆均高兴了,但心中又似乎隐隐带着一丝惆怅。
临走时,他偷偷扭过脸看了闵娟一眼,目光里有愧疚,也有期待。他还幻想着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对他仍存留着当初的好感与眷恋,幻想着她会给他一个微笑,一声再会,这样他也许就有机会再圆那个未遂的梦。
然而闵娟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