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一辈子的庄稼
麦 落
无论夏季风多肆虐,在母亲面前,都变成了乖孩子。
它们随母亲一道,从南河麦田转到东沟麦田,从东沟麦田到北岗麦地,从北岗麦地到西草坟麦地,不住地弯腰,弯腰,弯腰,把遗失的麦穗一一拾起。
就像抱回迷失的孩子。就像抱回跳动的青春。
有时,这些风儿,也会变成童话里的施雨大仙,想让母亲歇歇脚。
可七十三岁的驼背母亲就是闲不住,她有所有乡村女巫的先见之明,她感到自己的时日不多;一头银发低垂,飘荡在炎热的夏季,飘荡在芬芳的晨风暮鼓中,不知刺疼了多少双眼睛,也不知唤醒了多少贪睡的小鸟。
老了的母亲虽然握不起镰刀,但她仍然像麦子一样执念,一日比一日锋芒毕露。
母亲每捡起一株麦子,就在内心祈祷与幸福。母亲有着麦子一样饱满的肤色与成长激情;母亲钟情一株五月拔节成熟的麦子,并将一生的期翼倾注其中。
别人都笑母亲迂腐。如今,大鱼大肉都吃不进了,谁还在乎一两粒丢在麦田里的麦穗儿?在这信息浓缩的时代,好像捡麦就是一件很久以前的故事与童话,跟不上时尚,与这一代人无关紧要。
母亲亦笑,但不回话。起早贪黑,踉踉跄跄。母亲总有捡不完的新麦,仿佛她拥有芝麻开门的咒语;
把汗水丢进麦田,就看见风儿一点点把它们变成绿油油的麦浪。
认识母亲,要从一株被岁月压低的麦子开始。
我返老还童的母亲,是乡村的堂吉诃德,在低低的毒日下,在辽阔的原野上,在坎坎坷坷的酷暑中,在一行行麦茬之间,一次次,一次次,重复俯身,俯身……
与遗失的孩子交谈,也听它们述说;母亲说:你是谁,就会遇见什么样的自己,什么样的麦子;母亲俯首,与苍凉的大地相依;偶尔仰望星空,就见到了劳作的浩瀚。
母亲捡回麦子,就像捡回一种温暖而饥饿的记忆;更像是捡回了自己。
砰砰砰……母亲在期盼的屋檐下,在月亮的眼窝里捶晒,让麦子一身轻松,去迎接新的黎明。让过往的生灵,都能听到她得意的大笑,听到乡村的底音。
麦子越集越多,形成一个部落。麦子越晒越香,形成一个磁场。母亲总能从一粒麦子的脸上,看到一首古诗,看到远方的亲人。
她与他们之间,站着,一株青禾。
她知道饥饿的滋味,更知道饥饿这个魔鬼就在不远处张着血盆大口,这么近,那么凶;制服它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让它有可乘之机。
母亲说,庄稼人不稀奇力气,只稀奇粮食。
夏天有多匆忙,母亲就有多充实;夏天有多短暂,母亲就有多绚丽。
最终,母亲被无限的麦子们以最隆重的方式,埋葬在故乡的麦田。所有的风声,不过是母亲背着麦子奔跑趟出的平仄与新韵。
她的额头,有一个乡村麦落正在辉煌与退场。
我们回去祭拜母亲的时候,打开那低矮的小屋,发现墙角整整齐齐摞了五袋新麦,用母亲的灰头巾,罩着。静静地,像一堆蜷伏的声音。
我们兄妹五人,一家一袋。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背上身的,但我记得,那一股股新麦的清香,在我身体的河流漫延,在我的骨头缝里撕扯。一些麦子跑出来,我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有叫声后面的趔趄的脚步,那么轻,这么重。
我的泪水呀,止不住被夏季风儿扯了出来。
这让人难堪的小妖,我抚了抚它绿色的小脑壳,就看到夏天进入高潮,而新粮闪亮登场。
一株庄稼花儿
母亲快到七十岁的时候,还在种庄稼。
她总爱在她的两亩七分地多待一会儿,多待一会儿,那,是她的全部家当。也是她结识父亲的爱情伊甸园。
她总想让自己多一些发光发热,而忽略了自己究竟来自哪个村庄,哪片叶子,哪段年龄。
母亲踩在松软的土地上面,充满虔诚与喜悦,仿佛自己变成了孩子,变成了白云,变成了庄稼花儿;母亲一边学着猫叫,一边把快活连同汗水根植于听话的小麦玉米还没有完全张开的花蕊之中……
母亲总能从一株小麦的头顶看到遥远,看到幸福与希望。
庄稼如果不点头,不说爱,母亲就会永远喵喵喵。母亲弄出的响动,让被她称为小兰小桂小猫小仙们不再贪玩贪睡,而是尽情地吸收土地的营养尽情地顶起云白天蓝。穿越夏季的风,能听懂她叫的每一个名字,每一株玉米,她们都有着嘹亮的喉咙与漂亮的花纹。
锄头更是勤快,把黄土刨得蓬松,就像女子日渐发育成熟的奶,飘着诱人的甜。
一地灿烂,与河流对唱,打败了鸟鸣与流年。
在劳动与觉悟中逐渐老去的母亲,总爱和新生的庄稼苗儿开一些耳燥的玩笑,这,也许就是另一种问好,另一种欢唱与富足。
由着它们吧,这些从寒冷一路走来的小生灵,总喜欢围着母亲,安静地生,安静地长,母亲随手,摸一摸,就摸到了青春的小蛮腰:这个小青要直直地长,长大了我给你找个好婆家;那个疯丫头不听话,让你出麦田,立马就撞见个大男孩,把你掠为压寨夫人……
弯腰的母亲说不到狠话。她的声音轻似棉絮与流水,生怕不远处地下的男人听见,又生怕他听不见。
那个男人,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也是母亲的天。他们在这片土地的土地上,占卜粮食,占卜对方的位置、脾气与气息。
一些光,让母亲更加地激动与敏感,这不是她发现了什么,而是在等待什么。
在秋天累了、果实纷纷进仓之前,母亲被最后一株弯腰玉米压倒,她挚爱的土地,被三个儿子平分,闺女没有份儿。在城里上班的我也没有份儿。
母亲说,我们都是大地长出的一株禾苗,只求所需,各自拿走,但不要伤害;
母亲说,闺女都是待嫁的庄稼,一辈子要开出动人的花儿。
车前草
原野上,你看不见一株车前草,但你看得见一位母亲,一只单腿站立的鹤。
从母亲眼中伸出的一道车辙,记载着一次劳动,一次收获,一次碾轧;记载着无数劳动,无数收获,无数碾轧;记载着一株车前草的春夏秋冬。
春风为她披上绿装,寒冷让她闪烁金光。有些丑陋的车前草,承载着岁月的骑行,把一条道带向远方,把我带向远方。
嚼得草根,方得初心。我总是怀念儿时的车前草,被咀嚼后的甘味。
她的生长,就是为了让路过的牛羊发现,而后成为牛羊的粮食;为了让我发现,而后成为我绿油油的野菜我水灵灵的童谣。
妈妈弯腰,把忍痛还笑的车前草,轻轻地抱起,仿佛抱起自己的命运;
放进篮子里,回去熬成中药,为肝热目赤、腹泻不止的儿子治病,聚气……
我的幸福,在车前草的血液里,变得温暖而顺从、通泰而欲仙。
汗水育出心甘情愿,星光飘出千雅万儒,一派明媚,渗透进思念的根叶;那顽强的茎叶与种子,活成了我们的血肉,活成了让人疼到心坎的善良。一株车前草,是用自己的命在养人的命养自然的命呀。我分不清,她是母亲,抑或母亲是她?
妈妈默默祈祷,用车前草的叶子,编成无数献身土地的群像,祭拜。
让人联想到写在车前草勃勃叶子上的使命;想到母亲一生一世的因果与留白。
在岁月的前面,在寒冷的深处。车前草,小事依风,大事独断,顶起晨露寒冰,沿着一条荒芜的路,用月亮与星星喊回一家人的力气、营养和魂魄。
一株接地通天的车前草,不知救活了多少生灵。它不语,整个乡村都听到了它的指引。
一生谦卑的车前草,匍匐在大地之上,一步步潜心向前,一直走到我从未走过的彼岸。无论快慢曲折,都把星河背在身上,让我的身体有了当初的空,有了明天的禅,有了母亲的水声。
车前草虽小,但她的梦想顶天,她的灵魂触地。
那么多耳朵,蹲在田园路口,紫陌红尘,一棵车前草,余霞半裹,开放着献给逝者的悼词——妈妈走了。
可我还一直认为,她就在我的面前,就在车前草的面前,就在春天的面前;可以上青天,可以奔大海,可以握着我的手,说上悄悄话。这尘世有很多苦,不如我们靠近一点,对彼此好一点吧。
车前草带路,一座村庄,被同根的绿草缠绕,开始流传故事和诗经,流传民俗与宗教,流传河流和歌声。
满天的星星闪烁,洒下来总是那温柔的眼神。满夜的暖风吹过,抚过来的总是那双细腻而有力的手。想起车前草的时候,我的全身心充满着冰与火的疼。
为草为马的母亲,在故乡成了绕不开的善良与本真;
为土为道的车前草,成了一方田园山水的辽阔玄机;
各自被命挖空了躯体,却在天地的眉下找到了人伦。
一部草经,被车前草续写。在烧尽了汗水、孤独、疼痛、虚无之后完成上半部;
下半部交给一只蛤蟆,让它再出一身油;交给那个错过春天的人,让他再做一次春天;交给一只会飞的蚂蚁,让它把每一件劳动都披上袈裟;交给一只单腿独立的鹤,它的平衡,是阴阳的支撑点;交给一缕信风,让她披头散发,做一位最早醒来的母亲;交给一条比青苔爬得还慢的小路,等待岁月逆行。走出草城的人,披着草的衣裳,有着鱼的翅膀,渴望得到放生。一阵风吹来,尘世变得遥远。这个世界只剩下草了。
车前草,温柔以待,在世界的起点,等我,等你。
等那个支撑我们度过岁月关口的瞬间。
一辈子的庄稼
那年大旱,许多乡亲都像候鸟一样,飞离土地飞向打工的南方。在鄂西北的母亲,执着她的两亩七分地。
太阳和月亮在一担担挑水中淹没,庄稼苗上滚出一条汗珠子的河。
这迷人的色彩,是母亲喂养的无限浪漫。
母亲弯腰,把一天的星星揣在怀里。
庄稼终于醒了,举着火把为她攒劲,她也把卑微的热爱埋藏于心,偶尔望天,顺手捏了捏那些渐渐长粗的腰杆,觉得比握住三千里的江山更牢靠。
星河浩瀚,仿佛列祖列宗布下的一道誓言。
年终算账,母亲比打工的二姐少出二千七百块,但母亲乐呵呵地说:庄稼一茬接着一茬,一季丢了,一辈子都有空缺。
冬小麦
一脚踏入冬天,小麦就改写了季节的命运。
以青绿的笔墨,写出正直、顽强与拔节的定义。
我的内心有了不可言状的感动:新绿,青春,色香。
那是自然界的调色,那是诗与歌的律动,那是我心仪已久的小麦,那是最爱推着母亲腰身的孩子。
轻抚一缕小麦,感受到了一种绿的力量,一种力量的绿。
这喻示低处生命努力向上的小麦,这起于贫瘠黄土的乡间植物,年年岁岁,蓬勃着我荒芜的思想。
小麦的激越,无边无际,覆盖了原野、村庄、河流,还有萧条、寒冷和寂寞。
绿的盎然,绿的骄傲,绿的无私。这是小麦为我们为春天撑起的一方水土,一记宣言。在小麦的顾盼中,所有自然界的韵律都有了自己的角色,于顺变中自然。
一株小小的冬小麦,是黄土地的主人。
崭新的姿势,让孤行的麻雀有了纵横驰骋的舞台。仿佛云彩灿烂于蓝天,灿烂的小麦是诗人笔下对立、统一和互化的到达。
小麦不需赞美。美就在原野开放。
小麦之气,打通灵魂,朝气蓬勃;小麦之韵,拂去尘埃,精雕细刻;小麦之美,内外兼修,以慢为快,把有无阳光的日子都荡漾成一片至柔。
在小麦深处,有蓄势待发的浪潮,将我从头到脚地冲刷,一次又一次地洗礼。
小麦每一次的吟唱,都显得那么雄浑与辽远,令人心静神怡。
站在冬天,迎风傲雪的小麦,却在瞭望更远的春天和夏天。
让我做一株小麦吧,我的希望就是在春天过后,还能保持那份青春。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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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主编:
疏勒河的红柳 毅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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