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盛泽镇霍乱大流行纪实
周德华
新冠肺炎肆虐,遵照防疫要领,蛰居陋室,杜门不出。时过月余,浏览网闻报章以外,多有闲暇,遥想未来,来日无多矣!回忆往昔,则旧闻旧见甚多,与疫病有关的倒是有一桩,多日回忆,零零碎碎,拼凑成“图”,记述成文。
旧时,霍乱为江南夏秋季常见肠道流行病,系饮水不洁引起,若是感染了霍乱弧菌则引起上吐下泻,体内电解质大量流失,重则脱水身亡,体征形瘦骨立,眼眶深陷,手指脚指因脱水而呈干瘪状,其状至惨,以致民间称之为“吊脚瘪胪痧”。睹者心惊肉跳,闻者谈虎色变。
当年,江南各地中西医偶而也能治愈。发病之初,甚至挑痧郎中之针刺放血也能奏效。但由于尚无特效药对症施治而治愈率不高,至于大规模流行更是束手无策,数年一次,或小或大终致酿成瘟疫。
解放以后,霍乱被易名为“二号病”,小规模流行过几次,经卫生防疫部门严密防控,改善饮用水环境,切断传染源,再由特效药氯霉素介入治疗,已极为罕见。
然七十六年前,也即1944年夏秋之交的盛泽镇霍乱大流行却是人心惶惶,死亡病例日有所闻,引起全镇民众之极度恐慌。
是年,笔者已10周岁。时值小学四年级暑假。假期里每天练一页毛笔字,做几道算术题就去串街走巷轧闹猛,或与同学结伴到目澜洲公园去划船。
北大街东端的东庙乃是热闹场所,市民喻之为盛泽的玄妙观。平时庙场上小吃摊、书画摊、棋摊、赌摊、相面摊、算命摊、旋糖摊、套泥佛摊、香烟摊、水果摊等挨挨挤挤,密密匝匝。忽一日,这些摊位全部销声匿迹。取而代之,在庙场中央搭起约一人高的木板祭台,集中了全镇道士设坛打醮。
道长头戴道冠,身披八卦道袍,手执宝剑,念念有词,一手画符,一手持剑将画上符咒的黄裱纸刺进剑头,在烛火上引燃之后,抛向空中。后来与笔者相识的小道士告诉我,此举为“上天书”,请求天神天将下凡来伏妖降魔。道教中天神天将有三十六尊之多,须得面面俱到,尊尊请来,才能除尽各路妖孽。及长,听弹词《描金凤》中《钱笃笤求雨》段子里的场景似曾相识。
盛泽全镇及四乡的寺院庵堂及佛学会皆由僧尼及信众日夜诵经,超度亡灵。寻常百姓亦在家燃烛焚香,祈求菩萨保佑。
解放以前,盛泽镇富庶,民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曾有“吃镇”之谑称。此时似乎猛醒,以为杀生过度,触犯天条,商界合议断屠十天,畜肉告绝,家禽宰杀亦少,全镇饮食业顿失滔滔。
镇上商会、各同业公会、乡贤、富户纷纷捐资成立慈善会,发放仁丹、八卦丹、痧药水、万金油等。对贫病者施棺木,助埋葬,抚恤病世者家属。
当年驻盛泽的日军对此疫称为“虎列拉”,在南北大街、花园街、西新街、南北新街等处热闹场所挂出白布条幅,其上画了张着血盆大口的虎头,甚是形象化。日军防疫人员身穿白大掛,脚蹬长统靴在街面及河桥石上喷洒消毒液,其气味大概是苯酚(石炭酸)。
日军防疫人员挨家挨户地毯式查看,若有患者则集中送往灵羊庵和西城隍庙隔离。记得当年祝家弄内疫情较重,一经查实,日本士兵押送患者由民夫抬往集中点。由于此弄较短,日军将其余非患者驱赶出弄堂,清空后两头用门板钉死封弄,此事笔者亲见。
未久查到病因乃饮用不洁水引起。历来,江南枕河市镇之洗马桶和淘米洗菜均在一条河道,一座河桥错峰进行,通常是清晨第一波洗刷马桶,过后一两小时开始洗衣、淘米、汰菜等,以致河水受到污染,以后再在食物链上传染下去。
伪警察局长张永清率众在沿河喷洒石灰水,并命警察在河边日夜巡逻,若是发现在河桥上洗刷马桶当众没收劈掉,此法甚是见效。不过老百姓还是在弄头弄脑冷僻处洗刷马桶,过后将刷后粪水倒入弄内阴沟,最后仍然排入河浜。
治本之计在于饮用清洁水源,好在镇西傍西白漾,广袤七千亩,水量充沛,
盛泽商会、绸业公所、丝业公所、领业公所、钱业公所、电机织造业、丝线业、银楼业、西药业、国药业、百货业、棉布业、南北货业、醃腊业、鲜肉业、饮食业、茶馆业等行业及乡绅富户纷纷损资成立临时供水机构,雇赤膊船日日驶往西白漾中央去驳水,运至市河内向两岸局民供水,时称“吃船水”。两岸市民秩序井然,在各河桥上接水。那时,笔者拎着两只小铅桶也去排队接过水,一天好几次。镇东地区则可迳往东白漾汲水。东白漾面积虽小,然水深,周围又有多条支流补给。后来,消防队将“洋龙”搬到东白漾用机泵打水供附近居民。
位于花园街底牧童湾的培元公所纪念井,原建成于1926年,此处远离河道,因南区远离河道且为庄面地区的消防而开凿,百姓习称为“洋井”。
“洋井”原是日间开放供水,夜间关闭。疫情期间则日夜开放。日间居民排队拎水,队伍长达数十米。夜晚则是挑水夫的市面,络绎不绝,将无劳动力的远处人家的水缸注满。挑水夫几乎彻夜辛劳挑到肩膀红肿,却是赚得盆满钵满。
笔者生于1934年,1944年盛泽霍乱疫情爆发那年已足十岁余,初涉社会,对当年的霍乱疫情乃亲见亲闻,历历在目,犹如旧照片,色褪而形象仍可辨认。
是年秋后,一切恢复正常,盛泽繁荣如旧,尤其饮食各业恢复常态,各菜馆酒楼高朋满座,似乎要把前些时的损失补回来。盛泽旧有“吃镇”之雅号,虽遭“斋戒”重创,而终于恢复常态。
过了个惊心动魄的暑假后,笔者升入小学五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