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师恩,无处告别——悼念姜维茂先生

【题记】

2020年的7月25日19:31分,姜维茂老师因病逝世,享年77周岁。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接受这一事实。不自由主的想,他要是再活五年,该有多好。

要是有个缓冲时间,我陪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住些日子,该有多好。

一个多月来,我试图写点什么,每每提笔或者按键,拿起又放下,胸臆沉重,不能自已。

今天,是姜老师谢世的“五七”。

山东民间风俗,“五七坟”,是为故人所做的最后一次也是最隆重的一次悼念活动。

上完“五七坟”,才算是真正把亡灵,一切安排好了,家人们才可以恢复为“正常人”。

我们都是正常人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

悲痛之中,回想往日的点点滴滴,翻看姜老师微信发的文字,再一次听5月31日的对话语音。

写出来的,只是能够和可以用文字表达的那一部分。

关于涉及历史,时局,政治,敏感词,敏感事件,就留在心里吧。

谨记,聊以慰藉四十年的师生情长…

40年师恩,无处告别

——悼念姜维茂先生

1

1980年,潍坊医学院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本科学制从四年改成了五年,另一件,是当年的新生从之前几届的招五个班扩到了六个班。

对于这两条,我印象更深的是后者。因为,我就是八零级六班学生的一员。

潍坊医学院扩招一个班,省厅的计划批的有些晚,本科招生计划结束了才确定下来。潍医806,就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

当年有老师说,80级6班是“渣子班”,一群乌合之众。说白了,有人认为这一班,渣滓生扎堆儿。想想,别人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因为这个班,很多同学专业的选择,在填报时都没有想到要学医,有想学数学的,想学物理的,吹拉弹唱的,还有体育特长生。成绩参差不齐,情况五花八门,班里有些热闹。

我就没有想到要学医。当时填报志愿,是苏州丝绸工学院和山东纺织工学院。

1980年高考,沾化县全县好像只有33名高中生考过了大专,我是其中之一。当然大部分同学是专科,我们能上本科的,估计也就是十个八个,也算是出类拔萃。

大红的喜报,写了名字,张贴在全县最繁华的地方,县百货商店的墙上。

很不幸,体检时说我是肺结核,不予录取。

我回家,天天打针,村医方案,肌肉注射青霉素加链霉素。

20天后,屁股化了脓。心不甘,请求复检,结果是弄错了,没有肺结核。但是错过了本科录取机会。

正当我在生产队种地挣工分,准备第二年复读时,上帝拉了我一把,把我拽进了“昌潍医学院”扩招的这个80级6班。

2

进入医学院,阴差阳错。还好,入学不久,就认识了姜维茂老师。

那时候,他是学生工作部部长,好像已经是党委常委。

大一学末,抑或是大二刚开始吧,具体时间记不确切了。我的班主任有一次与姜维茂部长汇报学生思想,提到了我。说806班有一个学生,不安心学医,上课光看小说,图书馆的小说让他都借了个遍。学习不认真,还写小说,发表了科普文章。

他对辅导员说,把他叫来,修理修理他。

就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姜维茂老师,平常是他给我们开会的时候,远远看看。

我脾气挺倔,其实心里很虚。进学工部,还要见部长,心里有些发毛。

他问,你就是温明春?我低着头,往后退了半步,说,是。他又问,你上课看小说?我不作声,继续往后退。

退不动了。背贴着屋里的脸盆架子了。咣的一声,吓我一跳。姜老师笑了。他说,上课看小说不对,但是听说你还发表了文章,这我倒很感兴趣。

老师笑了,我也放松了。我对他说,其实我13岁的时候,就在《中国少年报》上发表过豆腐块儿。

3

往后两年多,姜老师有时候会叫我去他办公室,“修理修理”,忘了哪一年了,学工部推荐参加山东省大学生征文比赛,我和5班的岳东梅都获了奖,姜老师很高兴。

1985年毕业留校,成了同事,想断也断不了了。即使后来离开学校,到民营医院工作,到美国读书、工作,无论走多远,与姜老师的联系一直都很频繁。

我走了很远,但似乎从没有走出姜老师的目光半步。可是,到头来,他却一下子扔下了我,让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这可能是姜老师惟一的一件事,让我心生不满的吧。但是所有的不满,我心里都装满了泪。

我怀念我亦师亦友,甚至亦父的姜老师……

4

刚参加工作,没有经验,姜老师手把手带着我做。

我毕业留校在院办做秘书,他鼓励和引导我兼职参加大学生思想教育和医学伦理学授课和研究,并开始了临床应用心理学的一些课程和项目的开展。他说,年轻人,要把主要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上,要尽可能的找到一个努力方向。

在姜老师的努力下,全国第一届高等医学院校医学伦理学会议,是在我们潍坊医学院组织召开的。在我的印象中,那应该是潍坊医学院历史上第一次承办全国性会议。那次会议,姜老师是发起人,组织者中有我的身影。这分阅历,是姜老师一手托起来的。

师恩难忘,四十年,念师如新……

5

1989年,有些特殊。姜老师的工作有了很大变动。四十几岁,正是干事有为的好年纪,被免掉党委委员、学工部部长的职务,分去专职做大学生思想教育。他那个所谓的教研室主任,其实只带着我还有另外一个同事,同学朱军。一个主任两个兵。

姜老师的心理落差很大。其实我的情绪反应更大。

那段时间,我们交流得非常多。

我在办公室的时候,参加过一次外调。

山东大学臧乐源教授(臧克家先生的儿子),曾经对我讲述姜老师在山东师范大学期间的表现。

臧乐源先生用“诸城普通话”连说几遍:“波澜壮阔,波澜壮阔”!姜维茂才思敏捷,文笔清新,要点突出,写的好,写的好!

姜老师是山东师范大学政治系的学生。在那个特殊的时期,曾是省城学生红卫兵组织的风云人物。

就是因为这个,他一度被打入历史的另册。

他的父亲,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我党我军的优秀干部,早年牺牲后安葬在市烈士陵园。

姜老师说,一场全国性的群众运动,一个在校大学生,先进青年,自己这么个出身,受感染也好,受蒙骗也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犯了错误,没法后悔,也无怨无悔。时局和政治,不是你这个年龄段和时间段能够看清楚的。我们都是小人物,时代的潮流,容不得你自己想什么,想了也没用。

姜老师说,消沉不行,抱怨不行,自暴自弃更不行。只能自己挣扎出来。你是学医的,文笔又好,年轻,会说普通话,形象也好,学东西上手快,你比我有优势。我出思路,你来写,做交叉学科容易出东西。

那段时间,我们一起发表了很多文章。我主笔的,与医学相关的,姜老师一定是让我做第一作者,他做第二作者。当时在国内高校中尤其是高等医学院校中,潍坊医学院的思政课、医学伦理学,都是有重要地位的。

1991年我主笔的“人工流产的伦理与法律抉择——兼评Sass“脑出生”胎儿保护论》”在《中国医学伦理学》发表。该文从胚胎学、伦理学、法学、社会学和历史的角度阐明了对胎儿有无法律保护地位、人的权利从何时开始等问题的看法,对美国学者Hans Martinsass提出的'脑出生'胎儿保护雏形法律进行了分析,特别是从历史角度对美国人工流产和人权问题的伦理与法律规定进行了充分剖析,从而确认了人的出生才是人的法律与伦理权利获得的标志,成为当时我国计划生育宏观实施的医学、伦理学、社会学法学的理论与实践依据。

这篇文章,加上我早在1987年《医学与哲学》上发表的“未来死亡标准及其社会意义”、1991年《中国医学伦理学》发表的“死亡的功利论与死亡发展观”,可称为中国新时代医学伦理学“生与死”的创新三篇。

自1990年成立思想政治教育教研室以来,姜老师的大学生思想品德课程,影响着一级又一级的同学们。为学生授课的老师很多,医学专业课学生都不一定爱听,但是学生们却记住了这个激情澎湃、观点新颖、思维敏锐、语言生动、温暖幽默的姜维茂老师,他把一门枯燥的、甚至是同学们讨厌的课程,讲成同学们职业发展和心理慰藉的指路明灯。

姜老师的讲稿讲义,是手写的。一直到去年来医院做报告,还是手写的的一摞纸,勾勾画画,删删改改,剪刀浆糊粘贴的痕迹。他没有用过电脑,没有做过PPT,基本上都是坐着讲,或慷慨激昂,或娓娓道来,触及灵魂,情真意切,排比句脱口而出,绝不拖泥带水。他身材不高大,形象也谈不上突出,但是有说不出的气场,把听者带进去,不自由主的被感染,鼓动,和共鸣。

那个年代,师生的友谊是单纯的,温暖的,快乐的。他和我们年轻教师一起,同时担任班主任。我记得,他和朱军都是87级班主任,我带的是88级5班,下课时间,学生们三五成群,都来教研室玩,欢声笑语中,姜老师额头的皱纹才得以舒展。

他,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全国师德先进个人”……

姜老师,襟怀坦白,光明磊落。

6

1991年夏天,山东省高等院校思想政治教育课辅导员培训班在山东大学召开。组织者邀请姜维茂老师作授课主讲。

姜老师很有心,想推我,希望给我一个展示的机会。

一周的课程,头三天是他讲。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他对省高教工委和山东大学的分管负责人说,感冒了,嗓子说不出话来了。

他说,课都备好了,我有个学生,能吃透我的观点,讲课没问题,让我的学生来讲吧。

由于姜老师的推荐,我在山东大学,给全省高等院校思想政治教育的辅导员和老师讲课。

他给我设计了一个开场白,让我一遍遍地练习。

他说,你会说普通话,形象也好,一定会比我有更好的发展前途。

我当时光顾着紧张了,现在想想,这是老师对我多么大的信任、期望和鼓励啊。

要上台了。他说,你站到讲台上去的时候,目光要坚定,你想象台下就是一堆白菜,就是小麦地,就是一堆地瓜。你所讲的,你要把你的声音,你的思想,都灌到他们的脑子里边去。

他甚至有些夸张地教导我,你要目空一切,你要斩钉截铁,你要干脆利索。他用坚定的声音给我示范:

我是温明春,我来自潍坊医学院社科部思想政治品德教研室。今天作为一个三流院校的三流老师,来到山东省第一的学府,山东大学来授课……

我上过学,当过老师,但这样细心为学生的老师,我今生只见过一个。他就是姜维茂老师。

可惜,这惟一的一个,走了……

7

从1990到1992年夏,两年多的时间,姜老师带我走过了从稚嫩到成熟、从懵懂到坚定的蜕变。

他带着我和孙宏伟三个人,承接了劳动教养所、少管所的心理矫正课程,每个周末都去昌乐劳改营,住在那里,和劳教管理人员一起工作,尝试一种新奇的人生环境。周天,劳改队的大卡车把我们送回来,每个人还能领到那个年代很珍贵的鸡蛋,一箱鸡蛋。

现在的孙宏伟先生,已经是心理学的博士生导师、厅级领导。是否还记得当年一起审问的那个因为看黄色录像被抓来的造纸厂的小干部?

当时的医学院老师,只发工资,没有讲课费。但是校外兼职,就可以按照职称,获得报酬。那个时候,我的工资大概是每月79元,住筒子楼。姜老师居然从潍坊高专(现在已经合并到潍坊学院)乡镇计划生育干部学历班揽到了“内、外、妇、儿和计划生育”五门课,从潍坊税务学校揽到了“民法通则”,从潍坊科技培训中心(就是今天大名鼎鼎的泛海集团前身)揽到了“训诂学”,全部让我讲,挣点外快。按规定,讲师校外讲课费是每学时3块钱,副高职称每小时4块钱,正高是5块钱。姜老师争取来给我按4块钱给讲课费。

内、外、妇、儿科好办,我学过的课程,计划生育照猫画虎,也能对付;税务学校的“民法通则”,跟我双学位班学的课程有交叉,居然也能讲的不错。两个学校离得很近,有时候是前两节和后两节,课间十分钟,骑自行车慌慌张张赶过去,时间刚刚好。有一天计划生育班的一个学生问,说她弟弟在税校上学,请了医学院社科部一个老师讲民法通则,老师也叫温明春,是不是都是你?为赚钱而讲课,有些尴尬,也有些自喜,毕竟锻炼了自己的课堂控制和应变能力。最不靠谱的是“训诂学”,可怜的姜老师,只管给我揽课,他也不明白什么是训诂,他以为他的徒儿什么都会。我去讲了两次,生吞活剥,自己都不知道讲的是什么。好在学的人也是混文凭,乱哄哄的没有听的,不然,就真成了滥竽充数的东郭先生了。

有一个学生,父残母逝,生活无着。将心比心,我把想为学生募捐的想法说给姜老师。他联系了校报,让我和史志兵老师一起,发起募捐,解决了这个同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当时有人说冷话,看笑话,说这个应该团委学生会组织才行。姜老师说:咱们是做好事,做善事,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胸怀坦荡,问心无愧,怕什么!

在医学院校序列中,搞社科的,是被人遗忘的角落。为了争取一点科研经费(主要是用来参加全国的学术会议差旅费),他会从自己工资中匀出几十元,请管事的某某某们吃饭,在食堂的包间,精打细算的点菜。他也会偶尔的喝多,“训斥”一下他请来的曾经是他学生但是现在正管事的小官僚们。他说,你们这些“家伙”,嘴上说思想教育重要,伦理学心理学重要,可是你们心里并不这么想。思政教研室,平时你们谁会记着?我们在四楼死了都没人知道。除非死了,烂了,臭了,有人闻着味了,才知道还有一个思想政治教育教研室。

1991年的那个深秋,我骑着从食堂借来的三轮车,拉大白菜。姜老师在后边推着,把分到的大白菜送到干休所他母亲家中。路不算远,白菜也不很多,那天他很愉悦,大声跟从人民医院实习回来的学生们打招呼,然后趁下坡用力推一把,快步跳上三轮车,坐在白菜堆上,让车子借着惯性,在南乐道街上急驶而过。

他总是在年末,节日,变戏法一样拿出二十元钱,让我去食堂包间定上一桌,请我们几个撮一顿。他也会在年初,让很多的校友们,到干休所老母亲的住处,一起吃一顿家里的年饭。

那年,他48岁。

8

1992年,对我是一个重要转折。

一个有点名气的民营医院创始人,是医学院的校友。宣传部组织写一篇报告文学,几易其稿都不满意,最后任务交给了我。我用“苦乐年华”的题目写了他的创业史一万多字,发表后颇受好评。这位创始人李树森先生,力邀我去正在筹建的潍坊哮喘病医院工作。

左思右想,我准备接受邀请,去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我把我的想法讲给姜老师听,他良久不语。

最后,他说,明春,你在全国医学伦理学和医学心理学是会有影响和地位的,你能写,会讲,有医学背景,按照这个思路走下去,你真的很有前途。

苦口婆心,姜老师数度找我谈话,观点只有一个。

我对姜老师说,您是我们所有学生中最受爱戴,最敬爱的老师,您的形象和影响力已经深深地感染着我们历届的学兄学弟。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赶上老师,而且,您现在已经达到的目标并不是我所期望的,我觉得我可以尝试另外一种生活。

姜老师听了,之后三天没理我……

那三天,我每天小心翼翼的。早晨提着暖壶去开水房打热水,回来给他泡上茶,给他准备好烟灰缸儿,打扫卫生,等待他发落,结果他一声也不吭。

三天之后,他跟我说,温明春,你走吧,走吧。在手续还没办完之前,别引起一些闲话和麻烦,每天早上,早早来班上,拿上开水壶,先到办公楼去转一圈儿。

那个年代,办个调动手续,是很麻烦的,何况辞去大学教职事业编制。办公楼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

姜老师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出去了,走出潍坊医学院这个门,就要做好各种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就不能回来了,要义无反顾,要做好充分的、各种各样的研判,最坏的打算,就不能回来了。

难以割舍,生怕他的爱徒人生受挫折,姜老师把能打的预防针早早就打好了……

1992年的6月1日,我离开了潍坊医学院,成为一个为私立医院打工的工作人员。

从此,我背叛了老师寄予我的职业期望。

9

真快,千禧年过了。

我和家人在美国已经两年了。有个通知,我有些动心。国家留学生基金委拟选拔留学生回国,支援少、边地区挂职,而且挂职的级别有诱惑力。

我当时已经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斜眼看美国》,中国纽约领事馆的领事和参赞都知道这本书。是走这条路,还是继续在美国做医学基础研究,或者回国做一个临床呼吸医生,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三难之时,我想到了一生最可信赖的人。

在美国,我打了一个越洋电话。姜老师说,温明春,以你的性格和脾气,你去一个科技厅或者教育厅挂职,或者去个大学做校长助理,去当一个有级别的干部应该可以干好。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你考虑没有。你家的那个状况我比较了解,你如果是干了行政去挂职,有很多不可控的东西。

他的原话是,你又没什么背景,如果回国去干行政,你不“贪”点儿、不“受”点儿,那个家你都养不了,如果你真的“贪”了、“受”了,说不定哪天,你就会“进去”。你现在做专业,收入也不错,在美国的工作也很稳定,不要想三想四。

一语点醒梦中人。

有哪一个老师会把这样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呢。

在家人、同学曲春枫教授帮助下,我吃得苦,非常认真地从基础实验做起,从一个志愿者做起。在美国的实验室,过敏和免疫这个专业,我站稳了脚跟。那个时候,我天天就是和各种种系的老鼠、细胞打交道,每天做实验,是非常称职的基础研究的工作人员。而且,由于勤奋,我很快的就拿到了美国大学教职和助理教授,美国绿卡也拿到了。2005年,我在JACI发表了过敏和免疫非常重要的论文。

我的成绩,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姜维茂老师。春节时,我给姜老师通了个电话。他说,你这样做就对了,尽管你的性格可能更适合做一些行政的或者说宏观东西,但是生活就是这样,不会给你很多的选择,你只能选择你适合的,而不一定是你喜欢的。

他说,你就得在潍坊待着。你弄的那些事在这里,你母亲在这里,将来做什么这里也是大本营。你能去哪里?

10

2019年中秋节前,我请姜老师来医院讲座。结束后他说,给我做一个超声吧,看看肝上的血管瘤,到底多大了。其他的我不怕。我说,不是怕不怕,老师你快做一个全面查体吧。他说,光做个超声我就走,有时间你给你陈老师(他老伴儿)做一做吧。

教师节前后,我去潍坊的家里去看他,催他全面查个体。他说,我过两天去。之后,我去了北京,我叫同事韩明给他打电话,说去接他过来查体。他说,在医院刚刚查了,别麻烦了。

他说话很轻松,岂不知,病魔已经向他靠近。

2019年冬天,他和陈老师到青岛和女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的二女婿,也是他的学生,是我们同级一个合堂教室的同学,肝脏移植专家臧运金。

师生情,儿女情,他度过了他晚年最快乐的时光。

春节前,我去青岛看望老师,青岛的几位同学王锦妹、管军、臧运金,和老师吃了顿饭。

那是同学们一起,和姜老师吃的最后一顿年饭。

11

转过年来,全国进入了非常状态,大家只能微信,电话问候,交流一下。

我们医院派出了五人的医疗队,也是全国第一只非公医疗的呼吸危重症团队。

姜老师每天都在看我写的“战疫两地书”,批作业一样给我批注,给我把里边的精华凝练出来,把兄弟医院的好典型好经验转发给我,特别是他给我归纳了卫恩精神,“有大爱,业务精,能吃苦,敢发声”,对“我是微尘,愿扛大山”很是欣赏。

2月15日,他微信我:

您好,战疫两地书很好,学到许多好东西。祝卫恩胜利,请你保重。

卫恩人这次秉承南山精神,在这场特殊战斗中一炮打响。我将从你们的奋斗吸取宝贵的精神财富,谢谢!

2月17日,他微信我:

看了“两地书”受到很大教育,也促使我想了些问题。认识到:

一、卫恩精神:以微尘之力,扛泰山之重。

二、汉阳作风:有大爱,业务精,能吃苦,敢发声。

三、春华人格:挺身而出的凡人就是英雄。

卫恩是潍坊的骄傲。

民营医院有的是担当者。

非公医疗有的是热血人。

生命至上。

用命去抢救命。

生命面前,没有上班休班。

在生命面前,魏院长就像一团火,燃烧自己,只为照亮别人。

非公姓民,民比天大。

党在我心中。

我虽然不是党员,但通过这次经历,我要申请入党。

2月18日,他微信我:

明春好,我弄的阻击战好声音已有近30组。其中有卫恩的一组,请审阅,我有些群和个人,准备发一下,可否?

阻击战好声音——潍坊卫恩医院专版

“以微尘之力,扛泰山之重”。

“有大爱,业务精,能吃苦,敢发声”。

“挺身而出的凡人就是英雄”。

“民营医院有的是担当者,非公医疗有的是热血人”。

“用命去抢救命”。

“生命面前没有上班休班”。

“我虽然不是党员,但通过这次经历,我要申请入党”。

“潍坊卫恩医院一一全国第一支驰援武汉呼吸危重症非公医疗专业团队”。

2月26日,他微信我:

卫恩的材料我几乎全看过,前线干得好,后防干得同样好,你们为民营医院争了光、正了名、立了标。你把所有资料都积累起来,厚植医院文化。不管别的,做好自己。我说虽姓民,但叫公、社、国、党。

2月27日,他微信我:

请你给大家讲明白民与医,民与公,民与社,民与国,民与党的关系,让他们知道卫恩为什么要去而且一定要去湖北武汉。

3月7日,他微信给我:

这一次卫恩精神、汉阳作风、春华风格作了充分展示和发挥,一定意义上是一举成名,最重要的是表明医院:姓民,属公,属社,属国,属党。

5月8日,他微信给我:

谢谢明春,谢谢卫恩。在想家的时候,给我送来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抗疫斗争中卫恩大显身手,成绩突出,可敬可贺,别太累了。

……

12

5月30日,他的小女儿向东给我电话,说姜老师咳出一口血,在青大附院做了检查,状况可能不好。

我忐忑了一夜,各种的推演、各种的自我安慰。

第二天一早,运金和向东陪姜老师来潍坊,做PET-MR以明确诊断和是否转移。

我在高速公路潍坊东口接他。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夹克,走路慢了,瘦,一脸的疲惫,仍然对医院每一位医护人员谦和的道谢,跟韩明啦他们老家昌邑的往事。

他在检查室做扫描,我和运金向东在医生端显示器看一帧一帧的扫描图像……甲状腺、肾上腺、胸骨旁淋巴结……都示踪转移了。

下一步怎么办?

怎么跟他说?

他是那么的清晰和精明。

向东和运金,是他身边最疼他、最爱他、最亲他的人,他们没法接受现实,也没法跟老师说……

那天上午,受向东和运金委托,在医院小小的注射室里,单独陪着老师,说了一个小时的话。

谈话时,我对老师说了谎。他问我,还有多久。

我说,五年,起码五年。咱们把后面这五年,好好计划一下。

他说,如果上帝真的再给我三年五年的,我就可以了,让我处理和安排一些事情。

他自始至终坐在检查床上。

他说,他知道自己的病,是恶性的。他说,他不害怕。父亲一辈子干革命,58岁走了,母亲走了,哥哥在76岁的时候也走了,咱们是唯物主义者,早晚有这一天,今年77岁了,够本了,没什么害怕的。

我悄悄手机录了音,给向东、运金,一个念想。

他说,我根正苗红,一辈子小心翼翼,谨小慎微。

他说,组织上给我荣誉,都是实事求是,没有遗憾。
他说,我带学生,教学,一心扑在工作上。欠了家里很多,欠了陈老师很多,我很惭愧。

他说,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想党,想家,想国,想民,想你,想他……想我,已经成了

这样一个归宿……现在,我跟你说明春,我都不想了,我以后什么都不管了。

他说,放松,放下。

他说,我这么多年,压抑,焦虑,太要好。

他说,现在是,接受事实,接受真理,正确面对它。

他说,我对社会做了,对学生做了,在可能的范围内尽力做了。

他说,有委屈,有无奈,有坎坷,有挫折,有愤怒。但是想一想,我们都是圆满的。

……

那天中午,在舜华吃的潍坊菜。主食有朝天锅,潍县和乐,韩明去旁边城隍庙火烧铺,买了刚烙出来的肉火烧。老师很高兴,一样吃了一点,还喝了一点的酒。用向东的话说,是这几天他第一次吃这么多的饭。

在青岛治疗期间,我们的很多同学师哥校友,包括中国工程院院士于金明先生,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研究所的曲春枫教授,都在治疗上提出了很多的建议和意见。

运金调动了他巨大的医疗资源,无论是药物还是其他先进治疗手段,都做到了应做尽做,没有遗憾;向东和她女儿衣不解带服侍在床边。

但是,再好的条件,也没有留住老师。

13

7月14日,我心里燥乱不安。和向东联系,说老师心脏功能出现紊乱,神志有些恍惚。

晚上八点,赶去青岛大学附属医院病房。那是生病住院最后一次去看他。他笑了笑,用尽了力气,捶打了我两下。

他说,这一关,我可能过不去了。

第二天开始,姜老师浅昏迷,谵妄,昏睡,深昏迷。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偶尔说话,嗓子哑了,声音很小。

7月18日,清醒。嘱向东替他交5000元党费……

7月25日19:31分,我国著名医学伦理学家、德育教育专家,潍坊医学院社会科学部教授姜维茂老师,与世长辞。

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还有许多他不想告别的人。

我再也听不到,他面对面跟我说话了。

我想到了他在我胸前的两记捶打,想到了最后的用餐,想到了潍坊的小酒,想到了他的慈祥,想到了他的隐忍,想到了他的克制,想到了他遭遇的不公平,想到了他的苦口婆心,想到了近40年来与他相关的点点滴滴。

泪,就在人所不知的角落,一个劲儿地流下来。

14

老师去世前十天,运金和向东,须臾不敢离开病房,委托我去灵山给老师选墓地。

那天早上,我还是在高速公路潍坊东口,接到陈老师。我们选了灵山北区的一块地儿,安静,简朴,地方还不错。

我父亲安葬在这里。同样影响我一生的李树森、吕德著老师,也在这里。

他们生前都认识。

我每次来灵山,都会一一拜到。

一束白菊黄菊,一声问候。

这次同去的,还有一位七二级的学姐。她说,明春,能不能也给我弄一块儿,以后,咱们没了,就都来这里陪着姜老师吧。

说着,她就哭了,她说,姜老师在学校时给咱们上课,以后,咱们都在这里,还围在老师身边,听老师讲课……

15

7月25日夜,青岛那边启程,我早早来到高速公路路口,迎接老师。

依然是潍坊东。

他的家人,陪他一起回家。

806班的曲春枫、陈娟、孙宏伟等同学,打来电话,嘱我问候和照顾好陈老师、运金同学、向阳、向东和家人们。

803班的王锦妹同学,一向干脆利落,城府深厚。这次,却在电话中,像个家庭大妈一样,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姜老师是锦妹奶奶的学生,35年前姜老师的关怀,姜老师的好,姜老师的关怀,姜老师的音容笑貌,终生不忘。

16

7月27日,那天早晨,市殡仪馆,为老师送行的人,站满了院子。

能来的校友,都来了。

能来的同事,都来了。

不能来的,在他们每个班级微信群里,在每个地区校友群里,都自发的上传讣告,寄托哀思。

校领导,现任的,历届的,都来了。

姜老师,在鲜花丛中,覆盖着党旗。

安葬的骨灰盒,覆盖着党旗。

潍坊日报发了生平讣告。

在潍坊这个小地方,老师,极尽哀荣。

17

有句老话,盖棺论定。

他把信仰,尊严,看的无比重要。

他把毕生的心血,全献给了教育事业,献给了他的学生们。

我试着把他的信仰和尊严,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人:

老师,他是把对学生,对教育,对党,对国家,对社会,对医学伦理学,对社会科学的所有倾注,当成了自己人生的寄托、依靠、实现和释放。

我曾经跟他开过玩笑。姜老师,在山东地儿,县级以上任何医院,不用找熟人,不用挂号,不用提前预约,您就歪着头,背着手,走进去,一定会有好几个穿白大褂的迎上来:姜老师,您怎么来了?

我想,医学院历史上,他肯定是唯一一个能够被历届学生们记着的老师。

空前。

也许是绝后。

老师,您可以心安了。

18

昨晚开始,“巴威”台风登陆山东,四级应急响应。

凌晨,暴雨如注。

7点钟,雨渐小。

8点半,雨停。

墓前,他的家人,都齐了。

回到祭烧供品的地方,蒙蒙细雨,继而雨丝滂沱。

家人们给老师备齐了各种殡仪贡件。

童男童女,要起个名。

他老伴陈老师说,根正,苗红。

工整的写上,童子“根正”,童女“苗红”。姜老师在那边,有人照顾了。

祭火燃起来,那肆意挥洒的雨,忽然就停了。

还有车。司机,名叫平安,四季平安。

我说,姜老师的司机,姓党。

还给老师烧了个电脑。他之前没用过。他的讲义讲稿,都是手写。

姜老师,学吧。

19

礼毕,互道珍重。

忽然大雨倾盆。

姜老师,这是您催着让大家回了。

您是一个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人。

您一直在不远的地方,庇佑着您的家人,您的学生们。

我跟老师说,下辈子换个职业吧,做老师,太累。

姜老师在微信里,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们是三重关系。

你是我的学生,喜欢的学生之一。

你是我的孩子,亲我的孩子之一。

你是我的朋友,懂我的朋友之一。

也很可能是,忘年朋友中的唯一。

三之一,一唯一。

老师,走好。

亲人,走好。

朋友,走好。

他希望的是,未来的日子,他身边的每个人,走的更好。

他只是一份暖意,在一旁静静的安放。

秋日雨多,思君泪浓。

心香一片,遥寄师恩。

老师,亲人,朋友,

走好……

学生温明春2020年8月26日夜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