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我的祖母》(中篇散文连载十一)作者 吴位琼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祖母和所有坚韧勤劳朴实厚道善良的中国女人!
我的祖母
作者 吴位琼
2007年元月4日下午4点,小灵通铃声响起,我随手从包内掏机按键,像往常一样很随便地接听电话。电话是我孩子他爸打来的,他告诉我,我的祖母走了。
一片空白。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从先一年夏天开始,我的九十二岁的祖母突然一个多星期水米不进,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信佛的母亲为此问了”菩萨”也访了“神仙”,还到街市算命摊上去找了那位据说是“说福不灵说祸百灵”的算命先生。所得口径均如出一辙,都说是我的祖母大限已到,难过生命的最后一关。该准备的后事晚辈们都准备了,我甚至还找到一间寿衣寿帽店去办齐了各辈人等要戴的孝布。但感情上,我们还是不舍她老人家就那样说走就走,坚持尽一切努力让她起死回生。
奇迹不负有心人。大弟弟搬来一大箱流质的“营养在线”,小弟弟买来奶瓶,将瓶口用剪刀剪大,将流质营养液强行灌进奶奶嘴里。许久,她干瘪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这让我们看见了希望,坚持喂挤奶瓶。终于,她老人家能吞咽几口了。终于,她又从阴间回到了阳世。
看见奶奶那次起死回生,当时最最高兴的是我们六十九岁的父亲。父亲早年丧父,与其母相依为命。读书求学,全靠其母一口针线维持。可谓凄风苦雨,艰难人生。除秉承其母善良、宽容、坚韧的性格外,其孝心在本地也是屈指可数,有口皆碑的。我母亲因年轻时体弱积劳,晚年落得一身疾病。生活自理都不方便,全赖我父亲贴身打理。加上九十多岁卧床多年的祖母,我父亲操劳的程度也就不言而知了。有好心人见状,曾善意地笑说我祖母的再生是一个负担,而且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仅就她老人家每晚嚷着要起床小解十多次而言,就够折腾我的老父一番了。起初我们姐弟轮流值班守夜,但日子一长,谁都扛不住了。还是只有父亲来完成这艰巨的任务。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而我父亲却以他拳拳赤子之心,实践了他久病床前有孝子的反哺回报。每思至此,令我不禁汗颜。
就这样一晃一年有余,躺在床上的祖母时而清醒时而糊塗。时而说着一些活着的晚辈的名字,时而又说着一些过去的祖辈的事情。但却从未悲绝,从未哭泣,说来说去总是像小孩童一样快乐地笑着。我的祖父辞世时五十多岁,当时我祖母才刚过四十。祖父大祖母九岁,算是壮年早逝吧。自从祖父辞世后,我心灵手巧秀外慧中的祖母坚守清贫,默默操持抚养她唯一的儿子一一我的父亲,同时还赡养她另外仅有的两个亲人一一她的父母。其中的苦难艰辛,可谓笔墨难书。我和两个弟弟是祖母一手带大的,从呱呱来到人间到一口一口吞下祖母喂进的汤食,再到蹒跚学步长大成人,倾注了祖母无尽的心血。其实在我出世之前,我的祖母因患眼病和忧思哭泣悲伤过度,那双明澈如湖的美丽大眼睛就已经彻底失明了。但生活象一堵墙黑沉沉地压来,她没有回旋的余地。因为祖父旧社会残留的历史问题,我的父亲人品再好学问再高,也只能作为普通干部普通知识分子在乡下工作,我的母亲即使是根红苗正的孤儿同样也只有作为普通工人披星戴月按劳取酬的份。留下我们三姐弟在家里,加上祖母和她的母亲,老小无助。不是瞎眼的祖母浆衣洗裳,烧火做饭料理,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了。
我永远记得那两条长凳子放两张门板铺一堆稻草破絮的床,童年的我就和弟弟、祖母挤在上面。两个弟弟瘦小的身子一左一右偎在祖母身边,我则蜷缩着双腿睡在祖母脚头。我们听奶奶讲故事,听她说一些过往古今,说一些人生道理。我们一边有滋有味地品尝着奶奶白天为我们做的咸菜麦米粥的余味,一边放飞天真无邪的童心,天上人间,做我们五颜六色的美梦。
男孩子是粗心的,弟弟们吵闹一通后就呼呼入睡了,我却多愁善感地悄悄在祖母脚头折腾。我怎么也不会忘记她常常从破旧的被窝里,用她那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捏我双脚的温暖。我怎么也不会忘记,多少个风寒雨冷之夜,当我从梦中醒来,听到的刚强乐观的祖母偷偷饮泣的叹息声。当时的我还不懂世事,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夜深人静时哭泣。劝了几回,后来总是以自己迷迷糊糊再入梦乡而不了了之。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生坎坷,一生善良,一生恕忍,一生乐观,一生坚强的祖母,那从失明的眼中流出的,不仅仅是泪水啊,那是她的心,她的血,她的生的无奈和坚守,她的死的哀伤和悲痛!许多人见证过我祖母的美丽,说她是那个时代她所生活的小城少有的美人。说她明眸皓齿,乌发细腰,冰肌雪肤。说她动如清风静如明月。说她心聪如水,仗义疏财,惜贫济弱。我想,如若不然,家财殷实风流倜傥的祖父也不会不顾一切地去爱她娶她。但那毕竟是一种表象之美。真正的美,是在她落难之时,能在一般人难以承受的生活面前从容坦对,义无反顾咬紧牙关承受一切的人品、人格、人性之美。那是人类中自然纯真的本质之美。多少人走到无路可走的境地,跪下了逃遁了或者消失了,而她却以一弱质之躯,和着血泪地承担了。
我的祖母,你留给了我什么?血统吗?性格吗?不不,你留给我的,不仅仅只是这些。你留给我的,是远远超过这些的看似平凡实则无价的最崇高最本质最无形的财富。她使我的精神家园充实,永不贫乏永不枯竭!
听到祖母去世的消息,我急匆匆赶到祖母床前。早几天就知道她不进饮食了,知道她老人家迟早有要走的一天,却不想这一天来得是如此平常如此没有迹象。我不是很善言辞的那种人,满腹的话在心口打转,却一句也不能够说出来。望着她渐渐乌紫的面容,只知一个劲地号啕大哭。终于被信佛的母亲劝住。母亲说:这个时候是不能哭的,哭对要去西天的人是不利的。我想起祖母活着的时候也曾讲过哭是对要走的人的一种咒骂,想想她老人家九十三岁的阳寿也不算短了,虽历经世劫,亦不枉此生。于是便止住了哭声,帮着料理起后事来。
按母亲的安排,请了与我母亲相好的阿姨们,在祖母灵堂念起了佛经。我默默地跪拜着,默默地祈祷每一声经文每一次跪拜都能超度我的祖母升天。我从祖母的头顶、胸口、双手、双脚一直抚摸下去,似乎感觉到她老人家还活在世上。想不到生离死别竟然是如此平静。
她的头和肩非常无力。她曾经盲着双眼,拄着拐杖,不到一百斤的体重挑一担满满的水摇晃着从河边爬上坡来,晃过一里多的青石板路,晃进我家那曾经破旧的老屋,将水注满缸里,为幼年的我们洗衣做饭。阿弥陀佛,铁的肩膀也不过如此啊。在另一个世界里,愿您尽披荣誉的光彩,恩泽的花环!
她的手有点软,在我手的抚弄下尚能张握自如。这双操劳一世描过红绣过绿打过算盘抽过雪茄洗过衣扫过地刷过锅碗仁慈地拯救过弱小孤寡的手!这双曾昼夜飞针走线,做出一双双绣花鞋换钱度日,供我父亲求学;曾经带着我在早春的土壤里,摸索着挖野菜充饥;曾经寂寞而乐观地守在摇篮边,摇大了我和弟弟们,再摇大我们的儿女的手啊!但愿从今往后,您能如观音握柳一般,尽捧太平甘露!
她的脚很凉,一双曾经裹了又放的脚长满硬茧。我和弟媳都曾为她剪过脚趾甲,这以后算是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这双走过幸福走过悲伤走过富足走过凄凉走过欢乐走过坎坷的脚啊,但愿佛菩萨能渡您到西天,去安享极乐世界的平坦!
一生不求人,一生求自己。一生唯恐给人增添麻烦,一生干净利索。即使卧床多年,也从未弄脏过床被。就是要离开这个人世,我的祖母也选择了一个冬日暖阳的日子。与其说是她的选择,不如说是老天的成全。据说她辞世的第二天,是阿弥陀佛的生日;每三天是某一位神仙的生日:第四天是太阳菩萨的生日。她就是这样以自己一生对所有幸福和苦难的包容隐忍,以对悲情世界的积极乐观态度,画了个功德圆满的句号。
父亲写的悼词,平淡几百个字,尽括祖母一世的沧桑。我的文字,却是决堤的海洋。我在这海洋里挣扎、洗礼,然后淋漓尽致地渡上岸来。唯其如此,我才能卸下和挣脱自己无尽的思念,才能让自己的人生做一次最真诚的反哺和超越。想想将来的岁月,想想人世间,我的先人和后人们,我又该为你们留下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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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位琼,自82年开始发表作品讫今,公开出版过个人专辑《守着没有花开的寂寞》、《你以为我是谁》、《吴位琼诗选》;另有与人合著《辛亥革命先驱一一刘静庵》等书籍出版。有作品曾发表于《诗刋》、《中华诗词》、《诗选刋》、《中国政协报》、《中国妇女报》、《湖北日报》、《长江文艺》等刋物。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诗词楹联协会会员;武汉市作家协会、潜江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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