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牟宗三:王阳明学行简述(二)

阳明学之详细内容,吾曾言之于《王阳明致良知教》一书中。今再就《阳明全书》中之年谱,将其学行发展之大关节,述之以为青年立志之楷模,并兼为了解阳明学之入门。
三变而至于道
《明儒学案》中黄宗羲记云: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
案:此所谓三变是“得其门”前之发展阶段。“得其门”,又有三变,俟下段述之。
做圣贤并不是一句空话,要落实做去,全靠自己心悟。这全是内心生活的事。从何处用心下手呢?这不是处理一件事,亦并无外在的成规可资持循。所以在生命愤发向上的过程中,必有极端烦闷困惑之时。尤其生命强的人,内心生活强的人,在未得到归宿之时,必东倒西歪,纷驰杂流,任何事足以吸之,任何事亦不足以安之。所谓烦闷困惑,即是极度的不安。一般人安于一件事或一种职业以系其身,这不是对于精神生活有强烈要求的人所能安。依做圣贤言,这全是习气或气质的胶着。一般人安于习气胶着中而无超拔的觉悟,此其所以为凡人也。
宋儒讲学即在求如何成圣成贤。其中之大流,是程朱一路。程朱提供出一义理之规模,为一般修学者所遵循。然阳明即于此起一大疑窦,在其生命中形成一大烦闷。与一大贤所提供之规模相接触而生大疑,成大烦闷,这其中必有原故:或由于自己尚未了彻,或由于该规模本身有问题,或由于自己之生命气质有特殊之絪缊而总不能与之相契,而将有特殊之表现,将开创一新局。此一疑窦与烦闷是阳明生命史中一件大事。吾人必须深切注意。不疑则不悟,大疑则大悟。“疑”不是外在的理智的游戏,而是内在的生命上的事。能形成一大碍,即预期将来一大悟。其将开创一新局,可以说是其生命愤发向上中所必然要到达的。试看年谱所记。
先生于二十一岁时,“为宋儒格物之学……遍求考亭(朱子)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此是第一次遵守朱子格物之说以穷理,结果不通而病。此时在阳明或未能觉识到其病源何在:在朱子之说有问题呢?抑在自己不懂呢?他不能断定。然在吾人今日,则可说这是他生命上首次未能与朱子之说丝丝入扣而相契,必是他生命上有一种他所不自觉的特殊的酝酿在蠢动,以期将来之凸现。然在未悟出头绪前,不得其生命之坦途,生命不可遏住,即转而就旁技杂流以奔驰。此即辞章一阶段。
二十七岁时,“先生谈养生。先生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惑。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
此为第二次再循朱子之说以前进,然结果仍无所得。在此次困顿中,彼仍是觉得自己不行,觉得“圣贤有分”,不是人人可以作得来的。然同时他亦约略觉识到其烦闷症结之所在,不只是一种无名之烦闷而已,不只是其生命中一种特殊之酝酿而已。他可以形成一问题,即顺朱子之路走,物理与吾心,终判而为二。此是其烦闷症结之所在。酝酿到此,他才觉识到问题正在这里。这何以使他成为一个大烦闷?物理与吾心之为一为二,不只是哲学思辨问题,更亦不是知识问题。在阳明看来,这是与作圣贤有关的问题。假若心与理为二,理在外物而不在吾心,则“即物穷理”(朱子语),格竹子,格草木,纵格得竹子草木之理来,与作圣贤有何关系?有何紧要?这才是大症结所在,大烦闷所在。若只是知识问题,则易解决。若只是哲学思辨,理智游戏,则能解决即解决,不能解决,即听之而已,亦无关紧要。惟此是作人作圣的问题,性命交关的问题。若意在作人作圣,而向外求理正与作人作圣无关,则一切功夫岂不白费?这里面有一种“不相应”存在。此其所以为烦闷。然他不能解答此问题,他尚未悟到心与理如何能一,他的生命尚不能渗透那隐藏甚深的宇宙人生之奥秘,这个红轮尚未从他的生命之海底里涌现出来。那就是说,他尚没有开悟到作人作圣之本源。他也不能断定朱子一定不对。因为他自己的“是”尚不清楚。所以他还是觉得圣贤原是有分的,不是人人可以为的。“沉郁既久,旧疾复作。”于是,转而学道,谈养生,有遗世入山之意。此即出入佛老一阶段。
但在三十一岁时,他渐悟释老之非。年谱记云:
“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命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明年,遂移疾钱塘西湖,复思用世。往来南屏虎跑诸刹。有禅僧坐关,三年不语不视。先生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僧惊起,即开视对语。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明日问之,僧已去矣。”
案:此段所述,悟道家之非,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案簸弄精神,玩弄光景,气魄承当(非义理承当),皆当时讲学鉴别真伪之重要话头,皆非真道实理也。其悟佛家之非,则曰:“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孝弟之念是最后真实真理之所在。此处直须直下肯定,直下承当,绝不能绕出去用任何曲说以拨无之。若说真实,这里就是真实。若说高明奥妙,这里就是高明奥妙。离开此一步而绕出去,不能有任何真实、高明奥妙之可言。故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儒家立教,四无傍依,直握住真实,开而出之,沛然莫之能御。孝弟亲亲只是生活中一件事,然此一念实指点一至真至实之普遍仁体。这里决不可以如幻如化之假相视之。如果此亦只是假相之世间法,则汝之“真如”之出世间法,更假不可言。仁体直须归到自己身上来直下亲证。若推出去作一个外在的法相看(作一个外在的事物或概念看),则直下便谓之为非人,谓失心。任何玄谈,皆是曲说。故阳明直就一和尚之不能无“念母”之念而指点之,该和尚当下即醒转过来。此决不能因生老病死诸法无常之苦谛而即拨无之。故程明道云:
“'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据今日,合人道废则是。今尚不废者,犹只是有那些秉彝,卒殄灭不得。以此思之,天壤间可谓孤立,其将谁告耶?”
程子此言,是有感于当时谈佛者之风靡。宋明诸大儒对于此点皆能深切著明,直下把握而肯定之,决不放松。此即所谓“天理”是也。宋明儒者唯因此点肯定始能复兴儒学,抵御佛教。阳明悟释老之非,即示其心思已直接归于此仁体而直下承当,决不摇动矣。此是作人作圣之大本源。此义既得,则其读朱子而成之“物理吾心终判为二”之大疑团大烦闷,已届彻底解决之时矣。唯此须有一大开悟,而大开悟必赖一大机缘。此即其三十七岁在贵州龙场驿之动心忍性。
年谱记云:
“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鴂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时瑾(刘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
这是阳明一生所受的濒临生死边缘的大挫折。故孟子说: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人到绝途,方能重生。必现实的一切,都被敲碎,一无所有,然后“海底涌红轮”,一个“普遍的精神实体”始彻底呈现。此之谓大开悟。得失荣辱,甚至生命,都被迫放弃,不在念中,亦无法在念中,然后得真皈依。此即阳明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此时之“俟命”乃表示落于胶漆盆中坚持得失荣辱乃至生死之“意志”之否定。这些全否定,剥落净尽,即孟子所谓“空乏其身”。盖这些胶着,都是现实的,都可以说是属于“身”的。身不空乏,心不充实,而一体之仁心真心,即所谓普遍的精神实体者,亦不能呈现。吾人必如此了解阳明的开悟以及其所说之良知,然后方可以得其真实意义与作用,而不落于口头之浮辞。吾人处于此受苦难之大时代,国破家亡,亲戚骨肉以及无辜之同胞遭受非人之戮辱,自己个人虽得逃出魔掌,然一切如同身受,一切都归无有。如在这里能直下觉悟,开出新生命,一切以义理担当,不要以气魄担当,则阳明所说之一切,皆不啻吾人今日之注脚。若自己身尚不空,以为系有一切,胶着现实,利欲熏心,私意内执,私智穿凿,则虽日言良知,亦绝不是阳明所说之良知。良知,一体之仁心真心,必经过大剥落后之大开悟,而后证现。在此大剥落后之大开悟中所印证者,自始即无人我之界、物我之限,顿时即涵盖乾坤而为人生宇宙大本,此即一体之仁心真心,阳明《咏良知》诗所谓“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也。此而既得,则物理吾心,向之判而为二者,自然归一。所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者,即觉得,则物理吾心,向之判而为二者,自然归一。所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者,即觉到须本此而言格物致知也,非以即物而穷其理以致知也。故云:“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吾人须知,此所悟者,非《大学》本文事,非讲书事,乃是全体大用之新义理系统之事。此即所谓“三变而始得其门”之最后一阶段也。初为辞章,次为佛老,最终则心与理一,归宗于儒。

文字 | 选自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原载民国四十三年《幼狮月刊》

图片 | 东方生命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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