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廖岳明/骚动的青春(之二)

“党在我心中”特刊征稿启事

知青故事之二

作者:廖岳明

公社划分的口粮田离场部有几公里,那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是山边的洼地,大部分是农民不愿意耕种的冷浸田(冷浸田是地处低洼,地下水多,表面温度低的水田)。因产量不高又费工费力,公社将它当包袱一样甩给了知青场,让知青们自食其力,这样即可以减轻公社的负担,又不至于荒芜田地,这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田虽不怎么好,但知青们还是认真的耕种,起早贪黑不误农时,力争有所收获。自从任务包干以后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都想早点完工,早点回家见父母。
今天天气仍然很好,旭日初照,晴空万里。
一路上大家兴致很高,男声女声、高音低音、谈笑风生、热热闹闹。逗的打的、说的唱的、跳的蹦的、爱的慕的、疯疯癫癫。好一幅青春浪漫图。
这时的邵云虽说刚满十七岁,没有发育完全的他,个子不是很高,黝黑的皮肤,圆圆的脸上刻着较深的鼻沟,在鼻沟的左边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咋一看去就像细小的青丝在沟边游动,随着鼻翼的翕动不时一上一下,就像一挂鼻涕在晃动,大家背后都叫他“鼻涕王”。在鼻涕的上面倒是长着一对大大的眼睛,显得很有神,鼻涕的下面是一张稍大的嘴,嘴角边四周萌生出了一圈象征着身体开始发育和成熟的绒绒的稍带黑色的髭须。两边嘴角略微上翘,言谈举止中总是给人一种微笑的信息,望着他这一张滑稽的脸,总给人一种愉悦的感受。
他今天情绪很亢奋,跟着大家朝着目的地方向行进,他一会儿在田里,一会儿在地里,一顿乱跑。刚才还在后面喊了一下子,眨眼功夫又跑到了前面。年轻人就是这样,昨天的疲劳在一夜的睡眠中早早得到恢复。
阿华和邵云平时关系较好,两人总是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这时阿华突然想到了一件什么事情,想和邵云交流一下,在队伍中他因个子高的优势就像鹤立鸡群,抬眼望去,前后左右却没有看见邵云的踪影。他有一点沮丧,低着头跟着队伍行进。
不知什么时候邵云又出现在队伍的后面。
“邵云,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阿华发现了他,有点愠恼地说,邵云跑到了他的身边,歪着头从草帽里探出双眼望着他,怂着鼻子就像鼻涕就要掉下来一样,带着狡黠的目光莞尔一笑,又朝队伍的前面跑去。
稀稀拉拉的队伍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大家来到田边看到,昨天还是一片狼藉的田野,今天一早却已经被整理的阡陌有序,水面在微风的吹拂下泛起了一波波的粼光。大家感到有点惊讶,就凭着水田班那几个人和一头牛怎么能将任务赶在大家的前面呢?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娟娟来到牛栏边,想躲到里面方便一下,却看到两条水牛都耷拉着脑袋在那里蔫着,她以为牛病了。马上告诉了吴爹,“真的吗?”吴爹心里一阵紧张。牛是农家宝,耕田种地少不了,特别是双抢时节,那可是和时间赛跑,牛要是病了耕不了田,那可是要影响今年的粮食收成的。
吴爹心急火燎地找到王爹了解情况。
“是……是……”王爹本来有点口吃被吴爹一激,此时有点显得语无伦次。
“是……是……是什么啦?”吴爹有点急了。
“是……是……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收工以后,我们,”王爹顿了顿,“我们本来收工了,他们几个伢仔洗了澡以后在一起扯谈。不知是谁说,现在白天太热,水田班可……可以颠倒……倒一下作息时间,趁晚上天气凉快翻耕水田,还……还可以把农机站的水牛牵来用一下,我……我……我又不能打击他……他们的……积极性,他们硬是搞了一通宵,刚……刚才……才睡下。”
吴爹总算听明白了,原来牛和人都搞了一通宵,它不瞌睡能行吗?他咬着牙对王爹说“你快去搞点鸡蛋和白酒给牛补一补,莫把它搞病了”。
吴爹虽有些心痛,但望着这平整的水田心里还是感到了一丝欣慰,总算又可以抢在了时间的前面。农村的双抢就是这样,抢收抢插季节性很强,禾苗就那么几十天的生长季节,耽误不起。
“伢仔们,莫捱哒,早点搞完早点休息。”吴爹像赶鸭子似的将知青们噗噗地都赶下了水田。
邵云和阿华、小梅、娟娟几个人分到了路边的一块田,足有七亩多大小。他们来到田头望着对岸心里感到有点发怵,人站在茫茫的一大片水田中间头顶着烈日,何时能完工?真叫人发愁。
“还不快点下来!”这时阿华手里拿着一把秧在田里开始叫喊了“莫偷懒,冇得捱受哒,这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搞完哒回家。”
娟娟和小梅赶紧挽起了裤脚下到了有点凉意的田里。邵云早上虽说劲头很足,但经过一个多小时在太阳下的奔波,他那五分钟的激情,早已释放尽了,剩下的却是一脸的无奈。
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棵一棵数着手里的禾苗,将它们插进泥里,一滴一滴汗水也填补着那阡陌的空格。
好不容易才熬到夕阳西下。
“收工喽……”不知是谁在田的那头喊了一声,旷野里传来了一阵回响。大家像打了一针鸡血一样兴奋,手里的东西一扔,马上忘掉了疲劳和饥饿,很快就聚到了回家的小路上。
暮色很快就降临,稀稀拉拉的人群还在崎岖的小路上行进着。饥饿袭击着疲惫的年轻人,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真是望山跑死马。
邵云这时跑到阿华的身边悄悄地说“这里有一块西瓜地”,阿华一听有西瓜眼睛一亮,着急的问“在什么地方?”邵云的手在鼻子上一擦,轻声的说“我早上发现,就在这里”。阿华望着他这时才回过神来,他早上玩的失踪,原来是跑到西瓜地里去了。“你人小鬼大”他面带愠色骂了一句。邵云一怔,被他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阿华轻轻地蹬了他一脚说“快走”,两人很快就消失了。
暮色已经下沉了,两人摸索着来到了地头,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邵云急中生智,就地一躺滚了过去,腰间碰到一个圆咕隆咚的大瓜。“有了。”他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华也抱了一个瓜过来。
两人抱着瓜撵上了队伍,在后面轻轻的叫了一声“有西瓜吃了。”一下子就围过来七八个人。
这时什么斯文、卫生、道貌岸然全都扔到了爪哇国里去了,只要能解除饥渴就行。他们用拳头使劲的砸,砸了几下没砸开。
“只怕没熟。”有人议论着。
黑暗中不知是谁捧起西瓜往地下一摔,这下摔成了几大块,大家捧着瓜继续赶路。
“吃不得!”娟娟在黑暗中高声叫了起来“这不是西瓜”,大家这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南瓜,……
知青场的双抢战斗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星期了,没有经过这种磨砺的年轻人,不光是累掉了一身肉,还被太阳的紫外线烤掉了一层皮。他们的身体多么地渴望得到休息调整、恢复体能,却无奈呀,时间不等人。
今天还是晴空万里,知青们在贫下中农的带领下又按时下到了田里。
邵云他们的七亩冷浸田,已经插了一大半,按进度还要两天多就可以完工。在路上他们就商量好了,今天发点狠,鼓把劲,尽量多插几兜秧,争取早一点回家。
说起回家,车水马龙的街道、流连忘返的商店饭馆。学校的记忆、家庭的温馨、父母亲人的怜爱,令他们魂牵梦绕,别提有多大的诱惑。
邵云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俗话说:爷痛长孙,爸爱满崽。他夹在中间,在家的地位自然略逊一筹。他的父亲是个老实本分人,靠手艺做点小本生意,妈妈很会持家过日子,虽说收入不多一家人还过得其乐融融。
每天妈妈天没亮就早早起了床,摸索着把火煤炉门打开,将昨晚的剩饭和一大把青菜叶倒进铁锅内,开始熬起了早餐。这时她又开始准备孩子们今天要穿的衣服和清理他们的书包,这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当她忙完这一切天已亮了。早餐也已经熬得差不多了,她再往锅内放一小勺盐,然后再用筷子挑上一小坨猪油,最后洒一点胡椒粉将它搅拌均匀,热气伴着猪油的香味在屋里弥漫着,这时她才把孩子们一个个的叫醒。闻着这香味孩子们早已是垂涎欲滴,邵云端着自己的那一碗边搅拌边吹凉,那青菜也早已熬得糜烂,米粒也已成粥融入其中,这早饭不干不稀、稠稠的软软糯糯,饭中有菜,菜中有饭,他们管它叫“烫饭”。邵云扒到嘴里,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样,还没有经过味觉神经的感应一碗饭几口就搅没了。他望着哥哥和妹妹,他们还在细品慢咽,他馋意未尽,只好捧着自己的碗朝它伸出长长的舌头,风卷残云的将碗底舔干,再慢慢地品味妈妈的“烫饭”……
回家的诱惑,令他干劲倍增,插秧的速度比前几天也有所加快,平时他总是落在后面,今天他一下子就赶到了别人的前面。
“邵云,你今天蛮发狠啦。”小梅伸了伸腰朝他喊了一声。
“唉,要快点搞完啦。”他头也没抬的就应了一声。
“诶,你的草帽呢?”
邵云说“来的时候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把我的草帽拿去戴上吧。”小梅关切地说,
“就一顶草帽,我戴了,你不也一样要晒黑吗?”他婉谢了她的好意。
“诶—诶!你们两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娟娟银铃般的嗓音在大田那头清脆的响起。她这大大咧咧的一叫,田里低着的头都抬了起来,朝着那里望去,弄得他满脸通红。邵云望着她,这时能说会道、油腔滑舌的破嘴笨拙了,只是嘴角往上一翘莞尔一笑,他又弯下腰继续干活,那浅浅的鼻涕痕也显露无遗。
时间接近中午,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鸟儿已经停止了鸣叫,天气越来越热,树上的叶片偶尔的飘动,吹过来的也是一阵阵的热浪。
知青们陆陆续续的上田休息了。阿华站在田中间喊道“邵云,休息吧”,他朝后面望了望应了一声“你去休息吧,我把这一点插完了就上来。”他擦了一把汗又继续干了起来。
他这时来到了靠近港边的地方,这里地势低洼地下水都从这里沁出,因地下水温较低,田脚又深,是典型的冷浸田。他刚开始脚踏进泥水中,大热天感觉得有点凉爽挺舒服的,于是他不顾疲劳加快了速度进行突击。
太阳直射着地面,头顶上仍然一片火辣,脚下的滥泥已经漫过了小腿,下面的凉让他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激愣,这一愣身上马上激起了鸡皮疙瘩。他全然不知是什么回事,仍在继续战斗着。
太阳还是那样的火辣,脚下的凉,他慢慢地感觉到有点不爽了,滚烫的汗水慢慢地也没有了,这时他感觉到火辣的头上有点闷,于是他拖着沉重的双脚慢慢地爬上了田头,踉踉跄跄的坚持着朝小工棚走去。
在工棚旁边的一堆稻草上躺了下去,刚躺下胸口好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他又坐了起来将胸口衣领敞开了一点,头还是昏昏沉沉,感觉有点难受,他又躺了下去。
刚洗完脸的小梅拿着白毛巾过来准备吃午饭,看见邵云躺在那里有点不自在,走过来轻轻地问了声“怎么啦,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头晕,胸口也不舒服。”他懒懒的回了一句,“把脸擦一下。”小梅递过来手里的湿毛巾,邵云朝脸上胡乱擦了一把,顿时感觉好了一点,小梅接过擦得漆黑的毛巾说“你休息一下,等会儿我把你的饭打来。”他耷拉着眼睛朝她点了点头。小梅刚走开,他又昏昏沉沉的躺了下来……
躺下了的感觉真好,身体得到了极大的放松,腿也不沉重了,轻飘飘的一脚可以跨好远,三步两脚就跨到了家门口……
看见班主任杨老师坐在家里,他躲在门外,好久没到学校去怕老师说他逃学……
门外的穿堂风吹得他好冷,妈妈拿来了棉被给他盖上,一会儿又好热他想把毛毯都扔掉,但又掀不开,他使劲的用脚蹬啊瞪,怎么也蹬不开,只觉得脚有很沉重,怎么也迈不开,他只好爬啊爬……
爬到厨房看见碗柜里有一碗饭,他挣扎着想要拿到那碗“烫饭”,可怎么也够不着,妈妈这时叉着腰站在那里,他指着那碗饭想要说话,可嘴怎么也张不开,好不容易蹦出一个“烫”字。
妈妈却严厉的说“不烫!”
“烫……”
“不烫!”
“烫……”他呢喃的说着,
“叭。”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他才睁开了眼睛说出了“烫饭”两个字。
这时小梅打来了午饭,刚过来时看见他在那里手舞足蹈不知在干什么,叫他吃饭也胡言乱语,把她吓坏了,情急之下就给了他一巴掌,看见他睁了一下眼睛,小梅放下碗马上跑去叫带队的领导。
吴爹急忙忙跑过来看见邵云一脸苍白,身上冒冷汗,鼻子上边也挂了一线清鼻涕,他也不知所措,过了一会不知是谁在旁边说了一句“只怕是热的”,“对,是热的,快……快……快扯痧。”他突然想起来这种民间的土办法,一时间邵云的鼻梁、脖子和背上都被他们刮扯得到处是一块块的青紫色。
经过一番折腾,过了好久,邵云才慢慢地睁开了疲惫的双眼,他好像在思索着、回忆着、眷恋着,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要回家。”“好,好好,送你回家。”吴爹答应着,在这缺医少药年代的农村,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和医生来救治病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往城里送,交给他们的父母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推卸责任的办法。
场部决定组织人员用一板车送他回家。
经过一夜的奔波,天刚亮总算进了城,他们找到了邵云的家。当妈妈望着躺在板车上的人,惨白瘦削的脸颊、紧闭着凹陷的双眼、鼻孔稀稀的挂着鼻涕,她没有认出是谁。这时紧闭的双眼慢慢地在挪动,睁开了一条缝,望着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妈妈这才看清了是老三,她惊讶的说“这是怎么搞的?”爸爸这时也披着衣服过来了,看见儿子这个样子马上说“快送医院”。
在送医院的路上妈妈心疼的问他想吃什么,他擤了一下鼻涕嗫嚅的说“烫……饭”,妈妈听后说“我马上去熬”。
当妈妈端着“烫饭”来到医院时,只见一条雪白的床单盖在了儿子的脸上,她一阵怔,手中的饭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随即一声“我的儿呀”竭斯底里的惨叫声传了出来……
这是双抢后的第十天,下放不到四个月,年龄不到十八岁的一个男知青,一脸稚气还未脱落。在农村这水与火的炼狱中,没有成为毛主席的好学生,没有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接班人。他没有经受住浴火的烤炼获得涅槃重生。他来不及和妈妈告别了就匆匆地走了,他短暂的一生就这样彻底的灰飞烟灭了,深深的葬身在了广袤的农村大地下,带着他崇高的革命理想独自一个人见马克思去了。
邵云是我们身边一条鲜活的生命。与我们朝夕相伴的同学、一块挖泥拌土的知青。鼻孔下那幽幽的鼻涕虫、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他,就这样:默默地、悄悄地走了。

作者简介

廖岳明,退休工人,爱好文学写作,文学养老。岳阳老年大学学员、岳阳老年文协会员、岳阳市作协会员。

图片:网络

征稿说明 《潇湘原创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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