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雀声声
凹河之雄奇、险峻,在于那两扇大山。远看,云山苍苍,朦胧如画;近观,又如一巨匙,紧缩涛涛水口。自然之鬼斧,不经意一挥一劈,就成就了这方惊艳。骚客文人过罢,第一时间,脑子里跳跃的,恐怕就是太白先生那句“两岸青山相对出”了。很应景的,夕阳西下,若正好一叶叶扁舟驶过,不就合成“孤帆一片日边来”?只可惜,依山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民,偏就没有这份雅致,他们,习惯性地、很自然地,就把这突出,这高耸,称之为门。这也好,有门,就有了家的味道,家的感觉。当然,他们也会抒发。这时候,是要扯声扯气的,提一口气,喉头一收,一张嘴:太阳出来照白岩,金花银花滚下来……
这大概,就是我认知的山民,朴实、粗犷,而又不乏温情。这种认知,如入血液一般,牵引着我,岁岁年年。直至,在我绕了一山又一山,终于爬上那扇门的头顶。
这里,叫画眉屯。
这里,外老祖走过,外公走过。
凹河一地,高山雄峙,几不可攀。一侧之簸渡河口,两岸视野,豁然开朗,两地往来,皆由此出入。渡口一侧,画眉屯之下,清时,建关帝庙,庙碑载:“平阳(平远)山城,也亦水郭焉。其地,三面距河。东行百余里,峰峦蜿蜒间,有簸渡口,尤为要津……”津,渡口也。既为要津,可见地位之重。明初,设威清卫,即在渡口一隅之犁倭,设多个百户所;清时,沿古道设塘,绿营兵驻守。三四十里之地,就有阳雀、高帮、犁倭、席关四塘。各塘建塘房、墩台、望楼,主责治安警备、军机传递。《大定府志》载,此四塘,“系由平远(织金)协白沙汛所辖之兵驻防……”
既为要道要津,其攘往熙来,可想而知。渡口一边,巍巍龙潭山崖壁上,一方石刻,就记录了康熙年间,平远一胡姓官员任职天津,同僚故旧依依不舍,一路相送的情形;另一隐匿在丛林中的石崖上,又一碑记,记载了咸丰辛酉年(1861年),当地张姓、汪姓等民众,修缮道路的分工,每户按人丁多少,或一丈,或两丈……
老辈人大概没想到,在他们一手一脚,一锤一锄修建的这条古道上,时隔不过一千多个时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兵灾,竟然降临,其惨烈,近乎灭顶!
这场战役,《平远州续志》作了详尽描述:
“(同治四年)二月,何二强盗分股陷画眉屯。屯临簸渡河,罅岩千仞,中容万人,居者数千家。仓储蓄积颇饶富,以其极形势之险也。惟汲道去屯少远。何逆由四甲往攻不能近,后侦其汲道所在,乃札连营以困之。屯中故未凿池,三日内即渴甚。令人夜缒而下,窃取河水。贼知设伏突起杀之,死者六七百人。汲道遂断,杯水值银数两,又作布蓬以待天雨会。晴久,牲畜渴死数千,乃令人偷出求援,约贼退日,尽出所有酬劳。于是,大虎场徐仁寿等招集二千余人往援,行至大木厂,贼闻大恐。将谋走,器械马疋收拾以俟会贼营,告奋勇者数百人,冲突上前。甫接战,阵脚遂移,兵纷纷败走。贼追杀数十人,援遂绝。贼攻约四十余日,屯中困甚,乃议和。何逆伪受之,诱以买牛故低其价,屯中初不为计,即日买三千余头,贼渐入,屯遂失。坠岩者数百人,被害者千余人。”
何二强盗,何得胜也,乃花灯教首。《清镇县志稿》云:咸丰九年(1859)起,其“自平越之上大坪起事,记十余年……上下亘千余里。”同治四年(1865)正月,其攻破四甲屯后,扎兵簸渡河,直扑画眉屯。是时,屯内住户数千家。因缺水,派人辟险道,负绳索,下河取水,不料被伏,六七百人惨死。后求援,又被击退。无奈,派人议和,却被将计就计。兵临屯上,千余人战死,数百人无路可逃,纵身一跃,跳下千仞悬崖……
刀兵所过,一片哀鸿,一片苍凉。其境何如?在《平远州续志》中,我摘录了两首诗文:
其一:
一路经行乌道斜,云烟迷日少人家;
可怜平地多荒草,惟有青山媚野花。
其二:
田园到处尽荒芜,亿万灾黎痛剥肤;
山谷磷磷惟啸鬼,村墟瑟瑟但啼乌;
零星偶见人归硐,励气长驱草在途;
剩有多情残夜月,寒城高接一轮孤。
烽火连天,刀光霍霍;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外老祖他老人家,来到了人间。或许是老父听过几句诗书的缘由,也或许是家里的独子,受宠,总之,他还是揣上束脩,在孔子画像面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古时读书,不外想搏个功名,搏个前程。但我想,在外老祖这种世世代代与泥土打交道的人家,恐怕并没有这种念头。都想去当官,哪个来当蛮!数十年后,这种观念,仍在影响着一茬茬后人。但非常不幸的是,我那外老祖,学业还真不是一般的好。用外公的话说,嘴巴一张,子曰诗云,就闲不下来;毛笔一提,凝神静气,那是要写擘窠大字的,哪像如今的娃娃,不是鬼画桃符,就是鸡脚叉!
我不知道先生究竟有没有怂恿过老外祖,但少年的心事肯定发了芽。谁不想翻过簸渡河岸的大山,去看看外面的天?但十分确凿的是,蠢蠢欲动的老外祖,最终,连秀才的衣服角角,都没有摸到。这些学子,压根也不会想到,延续了1300 多年的科举,竟在此时(光绪三十一年),正式画上了句号。
提过笔的手,是否还能提得起锄头?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一闪,眼前满满的,都是那少年的影子。自然,还有母亲悄悄的一句话:我那爷爷啊!“过细”。这句话外人看来,怎么都是一副嘲弄,但我想,少年的抠抠摸摸,又何尝不在表达着满腔的失望、愤懑,还有不甘!
这种情绪,最终还是爆发了。
那一身长衫,外老祖始终不肯忘记。很执着地,也似乎很合理地,已是一家之主的他,一天,突然对外祖婆说,要带着孩子出门,一来,找个营生,二来,也让孩子识几个字。这句话有多少心虚的成分,外祖婆不敢想,也不敢说。只是默默地收拾背包,还不忘在柜子里头,拿出一双一针一线缝制的白毛底。
是的,老外祖做了教书先生。过了簸渡河,爬完画眉屯,在织金龙场(或是化起)一间简陋的石头房里,他收了几个学生,教“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不知道,教的这些,对下面的孩子,有怎样的用处。或许,他心里也会有愧。毕竟,除了这些,他实在无法给予孩子们更多“新学”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我那外公,也就是他带着出门的儿子,竟然在学堂上,睁着眼睛,鼾声如雷。
结果自然而然,就有了鸡飞狗跳的画面;而后,外公脬眉肿脸,拽跟跶斗逃回了家。第一句话,就是:爹用篾签签,撑我的眼睛!
这个故事给我的直觉,就是外公实在顽劣得可以。这也固化了我对老人的认识。以至于,在我尝试着去走进老辈人的时候,更多的东西,无形中都贴上了标签,他们,就是这样,就是那样,说得斩钉截铁,仔细一想,却又没有具象,模模糊糊,无血,也无肉。就如我那顽劣的外公,事实却是,他用那并不厚实的肩膀,很有力地撑起了一个家。他学木匠,做家什,造新房,沿着那条古道,背枋板,下贵阳;学石匠,一把手锤,几根錾子,方圆百里,四处行遍。是时,地方治安,颇不安宁。一地团防,狃于晏安,左手汉阳造,右手提烟枪。而外公,尚能灵活左右,护家周全。其作其为,劳力劳心,由此,对其评价,岂可一言蔽之?倒是外婆,简单明了,一句话:活下去!活路活路,活下去,才有路!
一路走过,冷暖心知。外公一生,日子并不舒坦。但他却把我的母亲,送进了县城校园;少时,我顽劣有加,竟生弃学之念,外公闻之,大怒,脑门上给了我重重一“磕橐”,那场景,至今想起,仍历历在目。
画眉屯上,尚存几段石墙,对比不远处高速路上的闹热,显得更是寂寞、沧桑。石墙无声,但它,却实实在在,见证了一段又一段历史。我知道,它,并不冷冰。它,还可以告诉我们很多,比如苦难,比如人心,比如如何让冰冷的血,变得沸腾!
离开的时候,我确曾没有听到画眉的鸣叫,倒是阳雀的声音,一阵一阵:“跪——跪羊,跪——跪羊”,像在呼唤,又像在叙述一个久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