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加耶夫斯基:诗是隐藏绝望的欢乐 黄礼孩(诗人)
黄礼孩(诗人)
北京晚报 | 2021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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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短暂离别/或者永远告别我们的所爱,/我们突然会无语,/现在,我们必须为自己发言,/没有人为我们发言了——因为伟大的诗人已经离去”,这是扎加耶夫斯基写给米沃什的诗。现在,我写不出更好的诗歌,唯有用他的诗来献给他:伟大的诗人,时间继续为你发言!3月21日,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逝世于克拉科夫。我是22号早上波兰朋友发来短信才知道。一时之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早在2月初的时候,我从扎加耶夫斯基的好朋友乌兰教授那里得知老扎(我们习惯称他为老扎)病得很重,进了ICU。那段时间,每隔二三天都问老扎是否度过危险期,但也帮不上他,干着急,只能为他祈祷,祈祷他一定挺过来。
6月21日是老扎的生日。2015年在波兰的时候,我与老扎说,下次再来看望他,希望选择他生日的时间去为他祝贺,顺便参加每年7月份的米沃什诗歌节。如今世间再也没有老扎,而今年的米沃什诗歌节,波兰人将选择这个日子下葬他们伟大的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是在世的世界诗人当中最受中国人喜欢的诗人之一。现在,他的离世,只有悲伤的咏叹调献给他。诗人布罗茨基说过20世纪的世界文学起源于波兰,从切斯瓦夫·米沃什、维斯瓦娃·辛波丝卡、兹比格涅夫·赫贝特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他们构成了波兰当代诗歌的伟大传统。如今,扎加耶夫斯基的离去,意味着在这个世界,在这样的年龄段里,再没有他这样大师级别的诗人。是的,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是无以伦比的,没有人可以替代他。
没有老扎的日子,世间少了杰作,唯有无限的回忆。在这个悲伤的日子,我不断回想他2014年3月来广州领取第九届“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的画面和2015年我去波兰拜访他的过程。我都忘记自己确切是什么时间关注上老扎的诗歌。2001年“9·11”事件发生之后,老扎的名作《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翻译成汉语介绍过来。这里要感谢李以亮、黄灿然、乌兰等翻译家源源不断地翻译老扎的作品。老扎这首写在“9·11”之前一年半的诗歌,迅速引起关注,当年在美国,一篇名为《双子塔的倒塌与波兰诗歌的崛起》的报道,让老扎的诗歌从美国走向更广泛的世界。而我想到的是,面对破碎、失败、摧毁与灾难,一个保有深刻信念的诗人就在我们的时空里。罗兰-巴特说过:“我写作是为了被爱:被某个人,某个遥远的人所爱”。
因为老扎的诗歌我迷恋上这位大诗人,渐渐萌生出给他颁奖的念头。通过国内外一些诗人朋友,我硬是找到他的信箱。给他写信,说有意把中国的一个诗歌奖颁给他,表达对他为人类写出光辉诗篇的致意。尽管这之前的2011年,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获得第六届“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半年后获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但并不代表其他诗人就愿意接受这个年轻的奖项。作为赋予诗歌巨大社会精神力量的扎加耶夫斯基愿意接受我们的奖项,并答应到广州领奖,实在令我激动。应该说,特朗斯特罗姆获“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令这个奖得到更大的关注,但扎加耶夫斯基亲临中国领奖,无疑是为我们的奖进行了加冕。
不过,老扎还是表现出米沃什般的谨慎。最初,我告知他中国有多位翻译家从英文那里把他的作品翻译成了中文,希望他授权出版,但他给我推荐了身在波兰某大学教中文的波兰语翻译家乌兰老师。老扎似乎更信赖从母语翻译过来的文学行为。多年后,有中国媒体采访老扎,问到他2014年那趟中国之行给他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他并没有因为中国人热情邀请他访问中国,就不负责任发言。但他对他所了解的事情,却不吝赞美。2014年3月31日的颁奖典礼上,在发表获奖感言之前,老扎临时加进了一段自由发言,大意是他号召所有的人来帮助“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这个奖设计基金会,让这个奖走得更远。他内心的真诚,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
我所认识的扎加耶夫斯基,你越是了解他,你就越爱他。老扎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像一个严肃的人,但当他笑的时候,他是仁慈、是灿烂、是动人。他不仅对人热情,对小动物也满怀爱意。那次在广州光孝寺,遇见一只吃素的白猫,老扎就弯下腰抚摸了它,充满无限的怜爱。这让我想起2015年5月,我去波兰格但斯克大学出席我的波兰语诗集的首发式。老扎不但为我的书写了序言,还专程从克拉科夫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到格但斯克来现场读我的诗歌。第二天,老扎陪我上街随意走走。老扎走得不快,对有兴趣的事物,他会停下来仔细看看。当路过一个以音乐来乞讨的小姑娘时,善良的老扎早已从口袋里掏出了零钱。我想起老扎《自画像》中的诗:“——我听过很多音乐:巴哈、马勒、肖邦、肖斯塔科维奇/在音乐中我找到三种元素:力量、软弱和痛苦/第四种元素没有名称”。诗歌里的老扎与现实中的老扎互为光辉。他的人格魅力一直影响着我。在波兰的日子,我与他一起出席一些社交活动,我让他走在前面,但每次他都让我走在前面。他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又如此的谦逊。
今天想来,老扎成为老扎,是他不断生出自己的精神之光。他身在波兰的文学传统中,诗人之间薪火相传照亮了他,并成为纽带。波兰沉重的历史和记忆,是扎加耶夫斯基写作的资源,包括怀疑精神与反抗意识。20多岁时,扎加耶夫斯基投身被称为“68一代”的新浪潮诗歌运动,他带着不竭的热情与追问让他拥有了勇敢的品质。大学之后,扎加被分配到一所冶金学院工作,后来转做文学编辑。这期间他的身影常出现在不同的抗议活动现场。1979年,他到德国暂居,那个写作的日子相对平静。1982年,他移居巴黎。去国是艰难的,但离开给出了思考的空间。后来老扎说:“初登文坛时,我被认为是一个愤怒的青年、一个政治上坚决反体制的诗人,这有时让我烦恼。这样的诗,我很早就不感兴趣了。我明白,真正的诗歌在别处,在党派的临时纷争之外,甚至超越了(各自意义的)反叛”。作为一名当代波兰诗人,身上的历史感无时不在,隐痛藏于心。波兰作家借力打力就像靠山吃山,但扎加耶夫斯基已经不再纠结于历史,而是有了新的转向。放弃意味着另一种获得。到了巴黎后不久,扎加耶夫斯基遇见自己精神意义上的父亲米沃什。而这之前在波兰,扎加耶夫斯基得到辛波斯卡、赫贝特等重要诗人的帮助。老扎会谈起赫贝特对自身的滋养:“他的访问改变了我的文学观。不是立刻;而是缓慢地、稳步地改变。此后,我认真地跟踪阅读他的作品,而且我注意到,跟某些荒诞主义者不同,赫贝特没有先入的偏见,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先验的理论。代替教条,从他那里我发现一种对于意义的灵活、非受迫性的寻求,就像一个黎明时穿过意大利小镇的人。他的诗,有着战争、被占领时期、灰暗的极权主义制度打下的烙印。但它仍保留了某种人文主义的乐观、明朗。”我们看老扎的诗歌,随时能找到这样的精神轨迹。伟大的文学始终接近真实。作为一个战后出生的诗人,东欧的历史遗产不可能不为东欧的诗人、作家所使用,但扎加耶夫斯基已经意识到不能像上一代米沃什等前辈那样去写作,他们亲临二战与大屠杀,而自己并没有遭遇“罕有的时刻”。老扎在《另一种美》中所说:“我没有见证犹太人的灭绝,我出生得太晚。然而,我见证了欧洲恢复记忆的渐进过程。”不需要成为二战见证诗人,但参与记忆的恢复已获得新的内涵和意蕴,被记忆的现实是最深的存在,仿佛活在历史之中。旅居巴黎的扎加耶夫斯基并不引人注目,这给了他重新写作的可能,此时此地,他的观念得到了摆脱。他并没有随大流,不去选择迎合西方知识分子的喜好,抵制作为廉价的见证者,而是决心走出东欧文学的横切面。
文学的价值在于探寻、揭示人的状况与命运。扎加耶夫斯基完成的文学伟业已经熠熠生辉,在东欧文学的大地上,他是诗歌岁月里隆起来的大山。扎加耶夫斯基写作是为了不忘历史,他不回避恐惧,但退避集体经验。从写作的高度上来说,他机智、简洁、沉实、幽默、讽刺,语言细腻,形式与内容张力不断蔓延,抒情的空气里回旋着绝望,却又持久地带来慰藉。但他又不停留在此,而是从非人道的窄道里走出,他自身的道德热情超越狭隘的生命意识,把人类生存中永恒的特质写出来,接受恐惧就像悦纳狂喜,从而成为崇高的典范。作为诗人的意义取决于他以何种方式影响我们。诗人是被挑选出来的,以爱为天职,这也表现在他高超的技艺上,他捕捉到人类命运中最敏感的部分。今天重读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就明白自“9·11”之来,他的诗歌被广泛阅读所产生的同频共振:它一旦穿过我们,我们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们。
作为伟大的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建立了一种力量,带着精神的闪光,面对黑暗寻找光明,就像他的诗歌写到的:“诗是隐藏绝望的欢乐/但在绝望下面——有更多的欢乐”。他的诗歌不仅仅是愈合,也不止于和解,而是敞开着盘旋出形而上的思想,那是他信任人类精神力量的天赋能够恢复我们的童真。诗歌不允许我们忘记什么是困难与痛苦,扎加耶夫斯基在绝望中爱这个世界,他超然的精神之境,是作为人的生命辽阔又充盈着博爱的回声,就像他每次见到黎明日出,从不扼制生命里的狂喜。他自身不灭的光束在随着时间移动,持续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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