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还是战争狂人——明谷的圣伯尔纳与第二次十字军东征

教皇尤金三世的通谕《吾等之前辈》宣告了第二次十字军的开启。其文本被迅速地从拉丁文翻译为中世纪西方通行的语言,在1146至1147年间广为传播。尽管从宣传角度和理论建构上,这份文献相当成功,然而,教皇的世俗权威却有些相形见绌,教皇国仅仅掌控了意大利中部,教廷本身无力将布道运动拓展至阿尔卑斯山以北各国。他因此转而向明谷修道院院长伯尔纳(Bernard of Clairvaux,1090-1153)求助。

伯尔纳是第二次十字军中最高效有力的布道者。他在传播、推广《吾等之前辈》方面的功绩超过了所有其他教士,对十字军运动的发起居功至伟。伯尔纳1090年出生于法国一个贵族家庭,23岁时加入了西多(Cîteaux)刚成立的一个本笃会修士团体并开始崭露头角。仅仅两年后,他便奉命在明谷建立了一座新的西多会修道院,并很快在拉丁西方声名远播。[1] 伯尔纳以雄辩和文采著称,是中世纪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主张简朴生活与灵修。他与那个时代许多重要的政治、教会人士频繁通信,影响颇深,最终成为了12世纪欧洲最杰出的人物之一(1174年他被天主教会封为圣徒)。

圣伯尔纳

明谷修道院长与其所属的西多会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发端于1098年的这场新的隐修运动传遍了欧洲,它主张全守本笃会严规(即指导隐修生活的章程),营造了一种安贫、简朴的新氛围。西多会的分院从1113年的两所激增至1151年的353所。到了12世纪中期,它已经能和早先建立的修会(如克吕尼)一较长短,甚至有后来居上之势。这一变化在教皇的个人出身上展露无遗——乌尔班二世拥有克吕尼背景,而尤金三世在被选为教皇前恰恰是一名西多会修士,他对伯尔纳相当熟悉,十分敬重。

伯尔纳于1146年法国小城韦兹莱(Vézelay)举办的盛大复活节集会上进行了首次十字军布道。集会地点由教廷和法王为了唤起远征共同商定,这绝非偶然。韦兹莱位于克吕尼、西多会隐修制度在勃艮第的中心地带,当地民众颇为虔诚,是举行招募大会的不二之选。此外,它是前往孔波斯特拉的圣地亚哥朝圣的出发地之一,与朝圣活动本来已有渊源,并且它还拥有一座壮丽的修道院教堂(被献给了抹大拉的玛丽亚)。

韦兹莱修道院

韦兹莱大会的规模是空前的。虽然1095年克莱蒙会议算得上重大的教会事件,但1146年的大会可谓盛况空前。东道主法国国王路易七世对成为新十字军领袖相当热衷,他年轻的王后埃莉诺(Eleanor,强大的阿基坦公国之女继承人)充满活力,主动提出随夫君一道出征。虽然并非如传言那样,整个法国十字军都受到埃莉诺的操控,但她无疑具备罕见的影响力。

国王的弟弟德勒伯爵罗贝尔(Robert, count of Dreux)也在韦兹莱并成为了招待其他法国显贵的一名东道主,后者很多都与十字军存在千丝万缕的历史关联。其中包括佛兰德伯爵蒂埃里(Thierry,他可能已于1130年代前往耶路撒冷朝圣)以及图卢兹伯爵阿方斯-若尔丹(Alphonse-Jordan,他是十字军领袖雷蒙德之子、的黎波里拉丁统治者的亲属)。参加的贵族如此之多,以至于大会不得不在修道院教堂外举行。路易与伯尔纳站在一座临时搭建的木质讲坛上,利用这有利位置发表了激动人心的复活节演说。法王的衣服上已经佩戴了教皇钦赐的十字,一位亲历者回忆说,当修道院长完成其热情澎湃的讲演后:“周围的每个人都高声索求着十字。当(伯尔纳)拿出一包提前备好的十字后,它们被一抢而空,他不得不撕碎衣服制作、分发十字。”群情激昂,竟令木质讲坛崩塌了,所幸无人受伤。

伯尔纳正在布道,身后的是法王和王后。

韦兹莱大会激起了人们的热情,堪称巨大的成功,但即便如此,为了让十字军达到其极致,还需要在更多听众间进行征兵。出于这种考虑,伯尔纳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额外派出了布道者前往法兰西各地传道,同时向欧洲其他地区寄送了大量赞扬十字军美德的信函,包括英格兰、北意大利和布列塔尼(Brittany)等地。修道院长以一种近乎“推销员”的语调宣扬十字军。在一封信里,远征被描绘为赎罪的独一无二的机会:“这个时代不同以往;神的怜悯从天而降;在这年取悦上帝并幸存的人将受到保佑,被免去罪愆……我告诉你,上帝从未对以往任何一代人行过如此善举。”另一封信件他鼓舞基督徒——为上帝而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借此能够免除罪过并获得永恒的荣光作为报偿。

与此同时,尽管已年近花甲、身体虚弱,伯尔纳本人还是大范围地巡游了法国东北部、佛兰德、德意志,每到一地,便掀起了征兵的热潮。1146年11月,修道院长拜会了罗马人民的国王康拉德三世[Conrad III,他可被视为拉丁基督教世界最有权势的世俗君主。中世纪时,德意志君主由王公选举产生后,首先称“罗马人民的国王”(拉丁语Romanorum Rex),经过教皇加冕确认后,才有资格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拉丁语Romanorum Imperator)。康拉德未经教皇加冕称帝,因此只能是“国王”而非皇帝。他的侄子、继任者腓特烈一世在1155年终由教皇阿德利安四世加冕,方获得皇帝头衔)。

康拉德时年约50岁,尚未得到教皇的加冕,因此无法声称自己继承了前任的皇帝头衔,但这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期间,罗马与德意志卷入了一场严重的纠纷,这断绝了国王直接加入远征的一切希望。但在12世纪中期,两大政权的关系已颇有改善。康拉德显示自己为教皇忠实、有价值的盟友,帮助教廷抵御了诺曼人的入侵;他也表现出对圣地的向往,可能在1120年代曾造访了黎凡特。尽管如此,康拉德最初对领取十字还有些勉强,他心知肚明,当自己离开后,像巴伐利亚公爵韦尔夫(Welf)这样的政敌可能会攫取权力。当二人于法兰克福初次相见,伯尔纳建议他从军时,国王最初提出了异议。

康拉德三世

修道院长以投身一场轰轰烈烈的冬季布道运动的方式来作为回应,在弗赖堡、苏黎世、巴塞尔等地讲道。据说一路上伴随着大量奇迹——超过200名跛子得到治愈,魔鬼被驱逐,甚至还有一人“死而复生”。虽然伯尔纳不会说德语,演讲时不得不借助翻译,但他的话语依旧能让其听众“泪如雨下”。从11月到12月,数百人(如果不是数千人的话)投身了这项事业。当然,伯尔纳并非仅有一腔热血,他也善于审时度势。他特意来到南德意志(邻近巴伐利亚的韦尔夫的领土)并成功地让韦尔夫公爵本人也宣布加入十字军东征,这才真正接触了康拉德的后顾之忧。

受此成就的鼓舞,12月24日,伯尔纳于施派尔(Speyer)再次拜会了康拉德。那年圣诞期间,修道院长进行了一场公开布道,并在12月27日单独劝说国王。第二天,康拉德终于领取了十字。对于伯尔纳在这关键时刻施加影响的程度,学者们长期存在争论,有的人主张他有力地改变了皇帝的意愿,另一些人则认为康拉德早就心有戚戚。当然,同代人记述了修道院长如何恩威并施,令皇帝心悦诚服,但很可能,巴伐利亚的韦尔夫的招募才是决定性的。

虽然存在上述争论,伯尔纳(明谷的)仍然必被视为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的主要推手。修道院长本人评论道,通过其努力,拉丁军队“数量激增”。但是,这一时期中还有别的人与影响发挥了作用。《吾等之前辈》中强调的往日记忆与家族遗产的观念显然对征兵的推动很大。路易七世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具有血缘上的关联——他的叔祖父韦芒的休(Hugh of Vermandois)曾参加了这场远征。对加入第二次十字军的其他人士的分析研究显示,许多人都具有类似的十字军血统。

由于中世纪文献大多由教士撰写——保留至今的十字军主流印象受到了教会看法的浸染。这些原始资料明显存在偏见和缺失。然而,十字军涉及教会和俗人,因此,如何才能评估骑士、战士们世俗的观点?一个有益的方法是研究用本地语言(而非拉丁语)谱写的通俗歌谣。几乎可以肯定,这类歌谣从十字军时代伊始便在促进招募、提升士气上发挥了作用,但现存最早的歌词来自1140年代。其中一首为古法语歌谣《骑士,一诺千金》,它由宫廷诗人(或曰“游吟诗人”)在韦兹莱大会后的数月中吟诵。其开场第一部分如下:

“追随路易国王之人

将永远不惧地狱,

其灵魂将抵达天堂,

上帝的天使栖居的地方。

如你所知,埃德萨沦陷

基督徒长期陷入了苦痛哀伤

如今教堂空空荡荡

弥撒亦不再回响。

哦 骑士,身负盛名

你们应该思量,

将自己献给

那曾为你们戴上荆冠之人。”

从这首在民间流传的歌谣能够看出一些布道的信息:精神犒赏的许诺;东方基督徒的苦难;为基督而战。但其语言更为直白并存在微妙的差异。路易七世被认定为核心领袖,而对教皇只字未提。赎罪的复杂性被直截了当地以“天堂”的一席之地取代。并且,在下一诗节里,赞吉被当成了此行的主要敌人。修道院长伯尔纳以他的人格魅力和巧舌如簧成功地凝聚了欧洲各阶层民众的热情,第二次十字军东征已然箭在弦上。不过,真正踏上战场与赞吉交锋的必然不是修士、神父,而只能仰仗俗人以及其中的精英——军事贵族。伯尔纳为十字军奏响了锦绣的序章,但未来的走向却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注释:

[1] 西多会(Cistercian order,又译为熙笃会)1098年由法国人罗贝尔(Robert,1027-1111)于第戎附近的西多旷野上创立。罗贝尔是法国香槟贵族子弟,15岁加入本笃会,,后因修规废弛,便偕几位修士至西多另立修院。他主张严格遵守本笃会会规,在祈祷、神工以外,修士还需垦荒劳作,强调安贫、简朴、隐居的生活,故又被称为“重整本笃会”。会服为白色(或灰色),头戴黑帽。自伯尔纳加入后,发展迅速,13世纪初分院已达上千处。15世纪后,逐渐衰落。参见:丁光训,金鲁贤 主编,《基督教大辞典》,6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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