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至此写下中国最古老的书法
徐学
书法,太专业,说说毛笔字吧。
书店翻书,见到鲁迅的手稿,十几万字的书,用毛笔一笔一画写出,清清楚楚,便兴奋地想和人倾诉。一旁有个埋头读书的学生,我凑过去和她聊聊,问她什么是五百斤油,什么叫金不换,羊毫是软是硬,端砚出自何方,她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钢笔、圆珠笔驱逐了毛笔,手机的普及又使我们连一支签字笔都不要了。以前,老街上有个为人写春联的老先生,现在这职业早就消亡了。年节时期,谁有时间等他凝神静气慢条斯理地提笔书写,买一副印好的春联挂上得了。
但我还是不能忘情于毛笔。学者说过,只要毛笔在,中国文化就在。这样的大志我没有,书法只是我自少年就开始的游戏。我就是在那时开始写毛笔的,在废旧的报纸上涂涂抹抹,写一些豪言壮语。后来乡下落户,内敛了许多,再后来,书店开始卖今人字帖了,我买了一本周慧珺的行书帖《鲁迅诗选》,后来知道她学的米芾,这本帖跟了我一辈子,但我书法并没有多大长进。
父亲很爱书法。他下放在大山里时,第一年自己写了春联贴在门上,不想招来了许多村民,请他写对联,这成了他黯淡时光的亮点,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无用的人。有一阵乡下兴起“文艺风”,身边的同伴都在学手风琴、小提琴等可以谋职的手艺,我却还在龙飞凤舞地涂涂抹抹,母亲很不以为然,父亲却多有鼓励。当古代碑帖又获准重印时,父亲如获至宝买了一批,想待退休后练练字,但没能等到那一天他就走了。他的帖成了遗产,我有时翻出来看看,翻着翻着仿佛又触到他的手温,一时忘却身在何方。有时也琢磨琢磨,为什么他会喜欢这一家的帖呢?和他的性情和阅历有什么关系呢?
柳公权、颜真卿是我少年时的玩伴;赵孟頫和米芾是中年以后的心境,黑黑白白,横竖点捺,抑扬顿挫,伴我度过许多时光。晨光窗前,静夜灯下,豪杰的手语带出来的是遥远的呼唤,缜密或者优游,庄重或者狂放。有一年在威海开会,凌晨偕友人往成山头,当东方的第一缕阳光晕染了高崖黑石,我看到有石碑矗立在龟背上,上面刻着小篆“天尽头秦东门”,古朴中有豪气。我虽行前已知这是中国最古老的书法,为秦相李斯跟随始皇东巡至此写下的,但天风海涛中乍见,依然震撼。
我喜欢毛笔字,却不勤于临帖练字,所以不能挤进书家之列,二十年前入市政协有幸和几位书法家同组,我说写字只是好玩,他们都宽大为怀地笑笑。我依然如故,玩须有玩兴,有兴致方能持久,得游于艺之趣。洗去功利心,不再刻板紧张。近几年,偶尔为朋友的饭庄或民宿设计了招牌或者对联,就顺便涂抹几笔,倒也不让人厌,还有人拿去刻在石头上。
我也爱观赏今人的笔墨,名山题刻古寺匾额,甚至路上街头看到好字,比读到好文章更是喜欢。师友知道我的喜好,纷纷以书法手迹相赠。闲来我会打开他们的墨宝:余光中的一丝不苟,洛夫的潇洒奔放,龚鹏程的俊朗……让我想起共处时的谈诗论艺,逸兴遄飞,也沾染些他们所得的古代圣贤供养的奇情浩气。
我的职业需要每天坐在电脑前嗒嗒嗒打字,若有空闲读帖,悠悠地写毛笔字,便仿佛一个长途跋涉者回到了舒适的庭院。
字在自在,墨香使我气定神闲,俗虑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