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的那场夜雨
公元852年秋季的一个夜晚,巴山猝不及防地下了一场雨。在一处官邸,一位中年男子,头裹黑色幞头,身穿青色袍衫,站在绿瓦屋檐下,专注地看着急骤的雨。他,就是晚唐时期,被称作“小李杜”之一的李商隐。
雨打芭蕉,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也在击打着李商隐的心扉。想一想,自己少年成名,得到恩师令狐楚的赏识,在其门下学习骈文多年,本想借此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可是,政治这潭水很深,他一个文人,始终弄不明白。他知道,此时的大唐王朝,已经沉疴多年,又由于牛李党争,拽着曾经鼎盛的大唐王朝一点点地没落。他本想施展自己之才,试图挽救当朝痼疾,可是,授业恩师是牛党中人,岳丈是李党重臣,他处在夹缝中,两不讨好,始终不被重用。此时的他,年届四十,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已经没有太大的作为了,于是,接受了西川节度使柳仲郢的邀请,随柳仲郢来到西南边境这巴蜀之地,做了一个小小的参军。初到巴蜀,一切都很陌生,一切都不遂其心愿。秋风秋雨愁煞人,何况,是在这凄冷的夜中悄然来到,怎不引起他缱绻的愁思。
他最想的,是自己的妻儿。妻子王氏,本是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爱女,因为欣赏他的才华,把女儿嫁给了他。可是,结婚多年,自己一直过的是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二人聚少离多,家里的一切都需要妻子来操持。她这样的一位官宦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多年来,没有享到一天的福,尽和他过苦日子了。可是妻子却毫无怨言。温柔美丽的妻子对他是多么地体贴啊!家里的事,从来都不需要他操心。二人伉俪情深,恩爱异常,家境虽不富裕,但日子过得却是和和美美的。可他总是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妻子,自己多年在外游历,常常是聚少离多,而自己在外多年,事业上却一无所成,在内心深处,他对妻子一直有着深深的歉疚之情。前几日,仆人给他送来一封信,是王氏写给他的,问他什么时候回长安。什么时候回去?他也不知道啊!巴山与长安,相隔距离路迢迢,归期,是多么的渺茫啊!
他多想回家啊!和妻子在一起,和儿子在一起,过着和和美美的家庭生活。可这,已经成了奢侈的愿望。他的儿子李衮师,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天资聪颖,长得可爱,最难得的是,懂事知礼,小小年纪,看见好吃的,也不贪嘴,有好玩的,也不独占。他想,这个孩子,长大了一定比我有出息多了。李商隐这样想着,就更思念他的妻儿了。
雨一直下,好象没有停息的时候。此时官府的后院中的景物被雨冲刷着。地面流水潺潺,渐渐汇聚成河,顺着地势,流入后园的池塘中。池塘不大,雨水汇入后,池塘好像宽阔了许多。水面上,浮萍在轻轻地漂动着,雨水落在浮萍宽大的叶子上,弹奏出美妙的声音,如乐曲一般,令人心情愉悦得很。他想着,此次四川之行,如果仕途上再毫无进展,就辞官回河南老家,置办几亩薄田,和妻儿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陶渊明那样的农耕生活。
李商隐回望室内,见烛光摇曳,灯花璀璨。恍惚中,他回到了长安,见到了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儿子:那是一个有着皎洁的月光的夜晚,他的师儿已经睡着了,妻子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拔鬓簪,谢红妆,如云的鬓发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亮亮的光,此时的妻子美丽极了。他轻轻地走到妻子的跟前,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如瀑长发。妻子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那一笑,在他的眼中,可倾城,能倾国,是天下间最美的笑靥。
烛花见长,妻子拿起剪刀,准备剪短烛花,他把左手放在妻子的肩上,示意她不要动,说,烛花,他剪,于是,伸出右手,握住了妻子拿剪刀的右手。小小的剪刀,就这样在妻子的手中,也在他的手中,两个人都没有放下剪刀的想法。于是,两个人相视一笑,就这样握着剪刀,剪下了烛花。
剪下烛花,灯影不再婆娑,他和妻子坐在窗前,说着属于两个人的夜话。此时的夜,一片静谧,好像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他告诉妻子,当年他在巴山之时,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在那个大雨滂沱之夜,他是多么想念她和他们的孩儿。妻子静静地听他说着,等他说完,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就这样,手相执,眼相望,时间都好像停滞了一般……
一阵呼啸的风挟着雨卷入了檐下,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身上,此时的李商隐被雨水浇醒,才知刚才的美好与温馨,都只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他不禁苦笑着,回到了居室之中。拿起笔,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次日清晨,李商隐写好寄给妻子的信件,附带着这首诗,交给了仆人,让他告诉信使,快速地送达长安。
可是,李义山,你是否知道,你的妻子王氏,就在你抵达巴蜀的那个夜晚,已经积劳成疾,香消玉殒,离开了人世,这封信,这首诗,她再也看不到了。
时光流转,一梦千年,那年巴山的潇潇夜雨,和《夜雨寄北》这首七绝,却和晚唐才子李商隐一同留存在中国的诗歌史上,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