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丁:卖身、做妾、丧子,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承受多少苦
所谓的“幼外婆”,其实就是我外公的二哥也即我的二外公的小妾。我的这个幼外婆年龄其实大不了我母亲多少,甚至比我二外公的女儿还小几岁,但因为是二外公的小妾,我母亲他们那一辈分的人便都尊她叫“幼娘”,我们这一辈分的外孙们也就顺延地尊她叫“幼外婆”了。
听我母亲他们说,幼外婆是十四岁那年被二外公从几里外的一户人家买来的,她原本在那家做丫鬟,而且在那家之前还被转手卖了好几个地方。至于她被卖了几个地方,原籍是哪里人,姓什么名字又叫什么,没人说得清,她自己也不知道。据说是中间有一户人家姓朱,所以在我二外公买她来时,她已被姓了朱,因此后来外人便叫她“朱氏”。
我二外公和二外婆只生了一个女儿,家产在当地算得个大户人家,且还很有名望,可遗憾的是至五十来岁了还没得儿子,这可谓大事不妙。二外公买来朱氏,其实就有日后纳为小妾的用意,盼望其能给他生儿子,而且此事也是得到二外婆应允的。
在朱氏十六岁那年,她与二外公圆了房,正式成为小妾。但二外婆却很有些妒意,就连早已嫁出去了的那个女儿也一样,对朱氏横挑鼻子竖挑眼,拿朱氏仍然当丫鬟看待,欺负她,甚至虐待她。我母亲那时还待字闺中,她自小聪明伶俐,深得二伯父和整个家族宠爱,在一大家子中说话很有分量,故敢说敢为。我母亲看不得二伯娘母女欺负幼娘,便常常站出来袒护幼娘,指责二伯娘及堂姐。
有一次,这个堂姐揪住幼娘的头发狠命地打,我母亲立即率领另两位也是待字闺中的堂妹,闯进二伯家抱打不平,扭住堂姐揍了一顿。从此镇住了堂姐和二伯娘,母女俩不敢再狠命虐待这个幼娘,但也从此与堂姐结了怨,多年姊妹不相认。幼娘自然是非常感激我母亲的,所以一直与我母亲处得好。
具体不知过了多少年,二外婆去了世,没有了大娘在中间作梗,二外公将小妾扶了正,后来还真的让二外公喜出望外,幼娘替他生了个儿子。老夫少妻恩爱有加,幼娘的命运开始有了真正的转变,在那个家族中幸运地抬起了头。
然而,好景不长,在幼娘的宝贝儿子长到快五岁的那年,解放了,二外公被当作“恶霸地主”给镇压枪决了,而且包括我的外公在内,一大家族里给划了好几个“地主”和“富农”,遍受斗争打击。才过上了几年稍好一点不再备受欺负虐待日子的幼娘,一家伙成了“恶霸地主婆”,在暴风骤雨的“反霸土改”运动中,家产房屋全被没收,母子俩被驱逐到村野外一间废弃的茅屋里栖身。
有好长的一段时日,在“打倒地主”的斗争会上,她几乎天天被五花大绑着挨斗被打,有时候深夜了也不被放回。她那才五岁多的孩子连生病了都没人照管,孤零零的丢弃在荒野的茅屋里(整个一大家族几乎全落魄在暴风骤雨的斗争中,谁都自身难保了,那还有谁能来和敢来照管这个可怜的孩子呀)。就这样,这个孩子被摧残得夭折了!
我听母亲和好些堂舅、表兄后来说,当年那个孩子究竟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只是那天已是夜深更尽了,幼娘被从“斗争会”上放回茅屋时,才发现孩子早已死了,僵硬了,一只眼睛和半边鼻子都被不知什么野物啃掉了!幼娘抱着孩子尸体,哭天号地,扑通一声跳进了村前的水塘里,这才惊醒了湾村里的人们。人们把她从水塘里捞了上来……
我母亲实在忍受不了了,顾不上自身的安危,立马出面给幼娘找出路,把她介绍给我们附近山腰上的一个小村子的一个贫雇农单身汉嫁了。这个男人待她很好,第二年她便又生了一个儿子。自此,她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她虽然改嫁了,但我母亲没改口,依然叫她“幼娘”,我们便跟着母亲叫她“幼外婆”,叫她这改嫁的男人“幼外公”,她和这个男人都乐意接受。因为互为邻近村落,所以我们两家也就依然作亲戚往来,而且往来的非常亲热。
二外公的那位女儿嫁的那人家土改后也成了“地主”,他们后来的处境也十分悲苦。改嫁了的幼娘实在是十分善良,她在自己的处境得以改善后,不记恨二外公的女儿,见其悲苦,极尽所能在生活上诸如粮食方面不断地接济。这令我的那位堂姨母十分感动,谢恩不已,自此,母女俩(她们原本就是母女的)和好,同时,堂姨母与我母亲也姊妹和好如初了。
几年过去之后,我父亲深陷“右派加反革命”之冤狱,被判刑劳了改。自后又进入全中国民众苦日子的年代,我母亲带着我们细崽细女在家痛苦地生活着。
1960年里,我们家被诬为“漏网地主”,抄了家,母亲遭受残酷斗争,生不如死,她上吊自杀了。不幸中的万幸,被人解救了下来。幼外婆闻讯,不顾一切的赶来我家,抱着我母亲,抱着我们姐弟大哭。她哭着劝我母亲:“女啊,你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改嫁吧,去找你自己的生路吧!你的崽女都交给我,我一定会帮你养大,你就放心吧!”
我母亲没死成,她咬着牙对幼娘说:“幼娘你放心,我不会再死了,我绝不改嫁,一定要把我的崽女箍大养大,等着他们的爹爹回来!”
自那以后,幼外婆来我家走得更勤了,只要她家有,她就会送来我家,给我们用,给我们吃。那个幼外公也十分善良,常来我们家帮我母亲干活,诸如我们家的几块在他山腰下的地,他都不声不响的帮我们挖了,种上红薯、瓜菜。
那时候我虽然还小,但我知道,幼外婆两口子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和他们很亲很亲,他们的儿子虽然跟我一般大,但我一直是叫他“舅舅”,且一直叫到现如今。
可是老天总是不公,第二年,幼外婆因为劳累过度,不慎从自家楼上摔下来,摔成重伤。我母亲得知,也与她前一年一样,不顾一切的拉着我跑到她家,跪在她床前痛哭。然后一连好多天,天天往她家赶,像女儿一般的去孝顺的服侍她。十来天过后,幼外婆终因伤太重,还是去世了!
善良的、遭受了几乎一辈子苦难的幼外婆就这样逝世了,我们和她的那个后夫以及她的儿子一样的悲痛不已!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的父母也早已谢世,我也已然老了,但我一直怀念她,永远忘不了她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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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丁,本名黄正军,湖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叶落知何去》、《漱玉江》,长篇纪实文学《走过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