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十七篇:大宋山河之继位风波 (三 ) 风起青萍之末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十七篇: 

大宋山河

第三章 继位风波


风起青萍之末
公元1067年,治平四年正月初八,大宋王朝第五代皇帝赵曙晏驾,庙号英宗,享年三十六岁,在位四年。皇太子赵顼即皇帝位,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神宗皇帝。
神宗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立安国夫人向氏为皇后,命宰相韩琦为山陵使。
这一年,天下最繁华的都市东京汴梁,正旦、元宵是在大风霾中度过的。北风卷着雪粒,摔在宫墙上、槐树上、人的脸上和头上。大内没有焰火,御街没有歌舞百戏,宣德楼也用白幔围了起来;开封府前没有搭起鳌山彩棚。只有那条“漕引江湖、利尽南海”的汴河忙碌依旧,漕船运载着东南方物,滔滔而来。汴京一百多万军民,公私养给,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山 珍海味,应有尽有。街市上,金银首饰、罗绮皮毛、漆器、瓷器,珠玑罗列,杂卖、鱼行、肉行、食店、酒楼,州桥夜市,热闹非凡。只是因为国丧,不像往年那样,通夜鱼龙飞舞,稍稍煞了一点风景,但从帝都汴京看大宋天下,仍然是一派民殷国富的太平气象。
然而,二十岁的嗣皇帝赵顼此时正在延和殿发愁呢!延和殿,是崇政殿旁的一座小殿,颇为别致。其他宫殿都是坐北朝南,惟独这延和殿坐南朝北,宫中俗称“倒坐殿”。神宗早朝多在紫宸殿接受群臣朝拜后,然后来这里批阅奏疏。龙书案上的奏疏高高叠起,多是恭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圣安和表忠心、陈治道的,事关机要的不过三五件。第一件是 三司使韩绛和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联名具奏的。大意是说,国丧所需费用巨大,国家财力匮乏,请求裁减山陵制度,省约诸色用度,免去对文武百官的优赏:“自康定、庆历以来,动用库藏以应必需,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国力艰难,亦有所闻,总不至穷到这般地步?”新皇帝焦躁地问近臣王陶。王陶是东宫侍官,太子詹事,神宗继位后,便随之听事延和殿。
王陶说道:“张方平、韩绛都是能臣,前后历任三司使,对历年收支、 国库虚实了如指掌,陛下一问便知。”
神宗即召韩绛、张方平入延和殿议事。二人入殿,神宗道:“朕阅二卿奏章,甚觉困惑,承平百年,居然一贫如洗?” 方平道:“终仁宗朝,岁入一亿万,费一亿二千六百二十五万,累年亏空动用内藏。庆历四年以来,输契丹岁币银增至二十万两,绢三十万疋。庆历五年起,岁给西夏银七万两,绢十万疋,茶三万斤。年复一年,便把国库掏空了。”
韩绛道:“四年之间,两遭大丧。仁宗修造山陵费五十万,仍有二十万无着落。英宗山陵制度应予裁减,百官优赏也应从简。”
神宗道:“仁宗之丧,先帝避嫌,不敢裁减,今则无嫌也。仁宗宫中富饶,先帝御天下不足四年,难比仁宗,赏赐递减三分之二。”
于是诏下:国家连遭大丧,公私困乏。祖宗遗风,先帝德俭,务宜省节 冗费,以先帝遗物,恩赐宗室近臣;出内藏钱三十万缗资助山陵费用,三司及诸路州军不得税敛于民。
二十岁的嗣位皇帝雄心勃勃,初登大位,万事纷纭,他急于理出一个头绪,又不知如何下手。二府大臣,都是年高德重,侍从仁宗、英宗已成常规。日常政务,只有一个奏事的匣子,由中官抱进来、抱出去,这对于初登大位的神宗极不习惯。比如,给辽国发讣告,对其母后如何称呼?礼官拟称叔祖母,自称侄孙。神宗以为堂堂大国向人称孙,实在过意不去,就想有人能备顾问,韩、欧阳、文、曾任谁都好,可是这些老臣非召莫入,身边就只有一个王陶了。再有就是司马光、张方平,常来奏事。神宗问司马光:“对辽如何称谓?”司马光道:“先帝称叔母,自称侄;礼当称叔祖母,自称侄孙。”神宗无奈,只好召二府大臣及礼官集议。
韩琦、曾公亮、文彦博、欧阳修,身为宰辅,以不能制蕃属,反向人称孙,愐颜难耐,沉默不语。只彦博说了一句:“陛下以为如何?”神宗道:“可否称重侄,称彼为大母?”彦博道:“这在两国之间,亦够屈尊了。” 范镇道:“这也是先朝惯例,以不起争端为好。”司马光道:“重侄也是侄孙,不如直称为好。”神宗只好默许了礼院所奏。
事后神宗咽不下这口气,便传唤韩维进见。神宗对他说:“卿既为颖邸参军,当为朕谋划。国库一贫如洗,还要给人纳银绢数十万!为何屈事辽国、西夏?”
韩维道:“陛下天资聪明,初临朝政,就想到这等大事,真是国家之 幸,但万万不可性急。”
神宗道:“百官上书,言官进谏,山陵费用无着落,河北大灾荒,哪一件不急?可是大臣们泰然处之,这怎么行呢?朕须躬亲,不能耽搁时日。”
韩维道:“老子之言,陛下可还记得。” 神宗道:“前些时才讲的,怎么记不得,只是这治大国如烹小鲜,说起来容易,做就难了。” 韩维道:“日理万机,最怕事必躬亲。二府大臣,先帝简拔留给陛下,繁巨事务,交付办理,陛下拨冗取要,纲举自然目张!”神宗惨然一笑:“纲在哪里,要是何事?取要、举纲,谈何容易。” 与韩维对话一回,心下舒松了许多,日色转暗,神宗回后宫,先到慈寿宫拜望太皇太后。曹太后说道:“当皇帝方几日,就愁眉苦脸的,累出病来,看我找韩琦他们算账。”
神宗道:“丞相忙于山陵事,到处筹措用度,上哪里找他?” 曹太后道:“文彦博呢?还有欧阳修,这都是能臣,为难之事,让他们去办。”神宗道:“孙儿愁苦,是任人不可代替的。”说罢,长叹一声。曹太后心疼孙儿,传唤管事宫人,到宝寿宫请来高太后,一同用膳。有
祖母、母亲在坐,神宗打起精神,家常午膳,就便叙话。曹太后道:“有何可愁的?继统大事,山不摇水不动,就完成了,该当庆幸。” 祖母、母亲专拣他喜欢吃的菜肴,夹在盘里。神宗尽享这天伦之爱,欢畅起来,说道:“儿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要给契丹称侄孙?”高太后道:“想不到你人小心大,祖宗都无能为力的事,你倒气不过了。”曹太后道:“好,有这口气就好,这就是志气。祖宗建了'封椿库’,也没派上用场,就看我孙儿的了。”
神宗委政于欧阳修,欧阳修也不推诿,大事请旨,小事与彦博共处,神宗轻松了许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场倒执政风波,从那青萍之末吹动起来。先 是监察御史刘庠,弹劾欧阳修:“其入福宁殿陪灵,哀服下露紫衣,对先帝不敬。”神宗搁置不问。
知谏院杨绘,上书弹劾中书:“居丧不饮酒食肉,礼之常也。礼官建 言,大丧期间,应给百官素食。执政不听,非礼也。”神宗仍不问。
不管皇帝问与不问,自英宗逝世,台谏官员便耸动起来,东一枪,西一 棒,对中书大臣弹劾不止,只有蒋之奇不动。御史中丞彭思永责问之奇道:“尔为御史,数月未上一章,可知台臣'月课’?”
蒋之奇道:“卑职初为台臣,实不知月课事。” 彭思永道:“每月至少一状,百日无状,便为渎职,尔当受罚。念你新任不知情,下月再无动作,要罚'辱台钱’。”彭思永这个“冷鼻凹”,对蒋之奇极为鄙视,以为他来路不正,是一个谄佞小人,每有公事上呈,彭思永正眼都不扫他。蒋之奇虽跻身要路,但终日看的是冷眼,吃的是苦头,蹑足屏气,抬不起头来。此时,中丞找到头上,更不知如何是好,忧虑难言。
正月十四傍晚,蒋之奇被欧阳修的内弟薛宗儒拉到汴京第一酒店潘楼。跑堂的从里瓦子唤来头等粉头陪酒,单间暖阁,肆意调笑,把那仁和老酒足足喝了一小坛。两个人玩也玩累了,酒也喝足了,薛宗儒掷了一块银子,把粉头遣走,借酒撒疯,大骂起欧阳修来。说他身为执政,不如猪狗,入朝道貌岸然,回府驴子一般。最可恨的是奸姘儿妇,是个不齿于人的“扒灰头”。
欧阳修在蒋之奇眼中,就是那先秦孔孟、前汉司马、唐之韩愈,当朝一个活圣人。薛宗儒的一番话,骇人听闻,不仅令人作呕,而且实在可怕。
“你不信是不是?”薛宗儒翻着白眼说道:“我知道你是他的得意门 生,他是你的靠山大树,你的发迹,还不是凭他一句话。但我说的句句实言。我是谁?我不是他的小舅子吗?信不信由你,反正都是堂姊说的,为了这些难言之苦,我堂姊都不想活了。”
薛宗儒是谁,蒋之奇焉能不知,嘉祐二年应举被刷掉,伙同刘几在金明园前起哄的,不就是他吗?如果他不是欧阳修的内弟,别说是交朋友,就是 拉马搬脚镫,也还嫌他丢人呢?
薛宗儒自幼父母双亡,由叔父也就是欧阳修的岳翁,资政殿学士薛奎养大,并送他入了官学国子监。他生性顽劣,又不用功,月试年试均在劣等。当年落榜后靠了欧阳修的名望,在开封府做了一名司员,踢毽斗鸡玩鹰走马,终日与一班纨绔子弟鬼混。年前犯了一桩敲诈案,被免了差。欧阳修几次知会开封正堂,一定要深究,人家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条活路,只革职了事。谁知薛宗儒本性难移,竟无悔改之心。蒋之奇听他侮骂执政大臣,爱屋及乌,着实想对他作一番规劝。但话不投机,没说几句,薛宗儒就捂起耳朵:“不听,不听!”咬牙顿足,骂得更凶了:“蒋大人,二爷告诉你,莫得意,以为朝里有人好做官是不是?就要平步青云了是不是?做梦吧!官是那么好做的?宰相又怎么样,在皇帝那里也是奴才。他欧阳修还不是一贬再贬,全家跟他受颠沛。就说我那点事吧,算个屁,王公贵胄,谁是干净的?可他这老狗,一点亲情都不讲,把我往死里治!好了,别看他眼前显赫,恨他的人多着哩!”
醉汉骂街,疯狗狂吠,不理睬他就是了。但薛宗儒越骂越离谱,指着蒋之奇的鼻子嚷道:“连你在内,时候一到,也跑不了你。'濮议’你们得了意,赶跑了'三御史’,以为就了结了?没门儿,早晚要翻过来的。濮邸算个屁,我们周邸才是正宗呢!不是我祖八大王,仁宗爷连亲娘都找不到呢!”
蒋之奇闻言,如雷击顶,目瞪口呆。这“混世魔王”本是东京一害,他的祖父“八大王”便是仁宗皇帝的
八叔父周王俨元,当初确曾明证仁宗是李宸妃所生,刘太后抚养。因了这一层缘故,周邸在宗室中德望最重,他的这位孙子也就有恃无恐、无恶不作, 欺善压良、抢男霸女那是常事,上年竟把曹太后的“双龙洗”偷了出来,拿到宣德门外“界身”珠宝店去兑换金银。“双龙洗”看形状也就是个铜盆, 与普通铜盆不同处是盆的沿口两边各有一道横梁,盆底铸就两条金龙。注水后,两手一摸横梁,盆中水便翻花冒泡,嗡嗡作响,好似盆底的金龙搅动起来了。整个汴梁城乃至普天下,谁不知这是大宋后宫之宝,店主哪里敢收, 于是就发生了争执。魔王召来一帮无赖,砸了店门,打了掌柜,一时震动京城,激怒商界,联合了京都士绅,到登闻院击鼓,告了御状。后经英宗皇帝御批,由枢密院派禁兵把他们拿获,关了起来,但末了还是曹太后说了话, 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如今新君继位,朝野未安,如刚交惊蛰,一些虫虫蚁蚁,蠢蠢而动。蒋之奇从薛宗儒的口风中感到,有人又要作怪了。
御史台是政潮起落的当口,朝廷有什么症候,都能从这里测度出来。当 初英宗之立,宗室惮于仁宗,敢怒而不敢言,等仁宗一死,便借着“濮议” 闹起事端。表面上以“三御史”罢黜、“濮议”礼成而告终,其实正像薛宗 儒说的,事情并没有完。韩琦、欧阳修政敌四伏,积怒甚众,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是平地波澜。想到此,蒋之奇不禁为富弼避祸自保啧啧称羡,也为自己身处险地而担忧,总想找一个脱身之计,与韩琦、欧阳修及早两断。特别是欧阳修,他在前锋,众矢之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由他推荐做了御史,实在是后悔莫及了。
政局如棋,官场如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败涂地。如今,风起青萍之末,幸有所察觉,应早为脱身之计。打定主意,便披了一件斗篷,提了灯笼,去找好友王陶请教。
王陶为神宗家臣,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官”,近日升了群牧使,已是三品大臣了。
人们挤上门来道贺,又是一个征兆,不需多久,可能就进中书了。以其资历和出身,在韩、曾、欧阳、文面前,总觉得自惭形秽,但有一点是无人可及的——运气好。伴读宗实,宗实为帝;伴读仲针,仲针又为帝。新君宠 信之深是无可比拟的,再也不用做小媳妇了。这样想着,那颗心便咚咚地跳 了起来。忽然,从人传呼:“蒋大人到。”
王陶连忙出迎。蒋之奇抱拳一揖道:“恭喜荣升。”王陶还礼道:“同 喜,同喜。”二人携手,同步登阶,王陶兴致勃勃,吟道:“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蒋之奇道:“免了罢,不速之客,以茶当酒更好。” 王陶道:“颖叔夜晚登门,必有所教。”蒋之奇道:“在台阁尽遭白眼,昨日又被薛宗儒恐吓一番,特来向仁兄请教。” 王陶听他陈述,说道:“薛宗儒虽是醉话,也并非全无可能。韩公三朝执政,积怨殊深,当此天子更替之时,小人为奸,掀起政潮,亦未可知。”蒋之奇道:“某七品小官,不管他事,只这濮议不要再起争端就好。” 王陶道:“濮议埋下火种,随时都可能爆发;吕诲等卷土重来,是所必然。”一句话如同雷电击顶,蒋之奇再也没有兴致说话。从这一日起,蒋之奇如失落了魂魄,内心急剧翻腾。弹章如何上,弹向谁?弹什么?正狐疑间,彭思永又来责问:“尔整日魂不守舍,必有隐情。”
蒋之奇惊惶失措,不知所云。彭思永虎视眈眈,追问道:“看尔神情, 必是做了恶事,还不从实上白。”蒋之奇完全失去自制,便把薛宗儒诬枉欧阳修之言,详实以告。
彭思永如获至宝,却勉谕蒋之奇道:“大义灭亲,当仁不让。”蒋之奇道:“欧阳公清节美德,今已六十整寿,三世同堂,一家和睦;而且于我有知遇之恩,怎能道听途说,上达天听?使欧阳公被污,陷自身于不义!”
彭思永道:“什么清节美德!据吾所知,庆历间他便因奸骗甥女一案遭贬,至今恶习未改,偏你还有许多顾及。”
蒋之奇道:“话虽如此,但乱伦乃十恶之罪,一击致命,毕竟良心不安。”
彭思永道:“什么是良心?谁见过良心?'附党背公,自为门生’,乃我朝之大忌,你不弹劾欧阳修,我便弹劾你个'知奸不举’之罪!”
翌日,蒋之奇、彭思永合章弹劾欧阳修惟簿不修,奸乱长媳。此章一上,风飚骤起,蓄怒已久的台谏官员,事无巨细,群起而攻之,大有不去斯人不罢休之势。这应如何处置呢?神宗询问王陶,王陶巴不得欧 阳修等一班大臣离开朝堂,给他让开大路,乃信口说道:“欧阳修本是风流学士,放荡不羁,酒色成性,早年曾与甥女有染。”这就奇了,此等衣冠禽兽,先朝如何擢为执政?神宗便召韩维讯问虚实。韩维闻知,愤慨异常,近前奏道:“陛下临御未久,今枢密使文彦博忙于边事,首相韩琦营造山陵, 曾公亮、赵概二执政年事已高,亏得欧阳修谙于政务,处事果断。正当此时,许多弹章乱箭齐发,意欲何为?”
“朕非不觉异常,但欧阳修身为执政,秽行如此,安能立朝?” 神宗此言,分明已有成见在胸,韩维料定是小人进了谗言,乃为欧阳修辩解道:
“陛下可知我朝宰臣'风度’?平时以迟行缓步、轻咳微声为'相体’。凡御前奏事,执政聚议,事有未同者不争,是非利害皆不直白,有明 言直白者即视为偏执。而欧阳修则不然,是则是,非则非;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绝不含糊其辞。是以当年仁考称他'忠直难得’,先帝赞赏'不避众怨’,太皇太后以为'可寄社稷安危之臣’也。”
神宗沉思,迟疑道:“既是清节老臣,奈何毁誉殊异?卿可备细言 来。”即命传膳,韩维便在延和殿,陪侍进膳,把欧阳修平生遭际,略作陈述。
神宗颔首道:“朕在颖邸时每读欧阳文章,其深厚雄健、古朴典雅,于韩文公有过之而无不及。想不到,一代文宗,幼时贫如乞儿。”
韩维进而言道:“欧阳修文章似韩愈,诗词似太白,但因其生平禀 赋,并非就是文人。他对求见的学者,言不及文章,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当年因忤高若讷被贬为夷陵县令,携老母寡妹泛大江五千里、 一百一十程到任所。四年后回京复职,锋芒无减,仍然是一往无前,又被卷入争端。尽管先帝百般回护,终为群邪所不容,无端生出一个'甥女案’ 来。其时欧阳修甥女年仅七岁,孤儿寡母,依靠舅父为生,污人清白,何其残忍!仁宗虽有明鉴,终因众怒难犯,为保全欧阳修,再次外放出知滁州, 一去十载,再还朝已是苍髯老人。欧阳公从政近四十载,放逐流离,至于再三,花甲之年绝不应再度蒙垢。”
神宗素喜韩维性情敦厚,加以言词恳切,乃为之打动,叹道:“忠直大臣,朕岂忍加罪?只是这蒋之奇,人言实出其门下。”
“诚然。”韩维道,“欧阳修出身贫苦,仕途坎坷,深知平民之子成 才不易,脱颖更难。故而于提携后进惟恐不及,发现人才,破格以晋,绝无私亲之意。如王安石、吕公著、曾巩、苏洵及苏轼、苏辙,皆素不相识者也,布衣之时,少为人知,经欧阳修赏识,遂为闻人。是故天下翕然以师尊之。”
神宗听得王安石三字,眼前一亮,说道:“昨日翻阅旧案,见到王安石一道奏折万余言,读之竟夜,受益匪浅,朕欲见此人。”
韩维道:“安石自嘉祐八年丁母忧在江宁,听说收了几个学生讲经 义。”
神宗道:“如今正当用人之际,彼既除丧,可令其还朝。” 安石服满一年余,因溲血之症,住在钟山定林寺,由道原长老诊药调治,并给蔡襄之子蔡卞,吴充之子安持,自己儿子王雱,女儿雯、雰,补习功课。接到诏令,吴氏夫人道:“溲血之症非轻,安能视事?”安石乃以病辞,连上三状。
神宗复召韩维问道:“王安石辞召不起,果病耶,有所要耶?” 韩维道:“安石文学之士,忠直信诚,必是有病。”神宗又问曾公亮。公亮道:“王安石德才兼备,真辅弼之才也。彼既请求'分司’在江宁居住,恰刘敞病,江宁空缺。”神宗道:“可命其知江宁 府,以备大用。”
治平四年闰三月初九,诏王安石以翰林学士知江宁府。安石不受,以疾 上辞状,神宗不允,乃到任。
再说欧阳修被诬一案,经韩维辩解,神宗释疑,蒋之奇之状留中不报, 以为事情就可以这样压下了。
不料,关于欧阳修的流言,却传遍了汴京。酒楼茶肆都在议论:执政罪犯十恶,不日加诛。朝廷内外,沸沸扬扬。欧阳修的心里是坦然的,他担心的是自英宗带病临朝,数年间朝政勉强维持,如今大丧未久,停灵未安,群邪把污水没头没脸泼了来,万一自己受不住奇耻大辱倒了,那可就逞了群邪之意。想到此,他强自抑制,尽力让那一股一股的攻心之气往下行,想起一首旧作,喃喃吟诵:
馋诬不需辩,亦止百年间。
百年后来者,憎爱不相缘。
公议然后出,自然见媸妍。
孔孟困一生,毁逐遭百端。
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
……
念着念着,座椅歪斜,玉山倾倒。顿时慌了曾公亮、赵概,二人连忙把他扶起,搀向隔间软榻。稍稍平和,备了一付“担子”,把他护送回府。
欧阳修气厥,朝野震动。曾公亮、赵概、吴奎、陈升之、韩绛等二府大臣,齐集延和殿请旨。神宗这才把蒋之奇、彭思永奏章发下,宰臣们看了怒不可遏,断定事出有因,坚持深究。神宗只好诏御史中丞彭思永、侍御史蒋之奇殿堂对质,令其明示“长媳案”实证。这下可把两位发难人给难住了。
本来没有的事哪来实证?彭思永据实奏称,来自蒋之奇;蒋之奇只好说是“风闻”。
“风闻弹人”虽是言官的特权,但弹劾欧阳修这样的元老重臣,又非关国政,纯属污人名节。满朝清正大臣,无不愤慨:无根之谤,毫无形迹便可加人,则人谁不可诬,人人谁能自保?于是乎群臣纷纷上疏递札,请旨深究彭、蒋诬罔之罪。
神宗很是为难。台谏官员多年养成了阴险毒辣、冷酷无情的特性,终日寻寻觅觅,盯紧那班做事的臣僚,点滴搜求他们的疏漏。事难尽善,做必有疏。倒是那些只做官不做事的,福禄绵长。以致有口者外放,做事者缩手。还有那行为不端,受上司责罚,挟私报复的,或热衷权势,觊觎高位的, 便结交台谏官员,专事倾轧,往往肆无忌惮。前年逼恼了英宗,罢黜“三御史”,而台臣耿耿于怀、寻隙而动。不料,今又犯了众怒,不罢黜不足以平公愤。神宗思虑再三,终于降旨:彭思永贬知黄州,蒋之奇贬监道州酒税。王陶以枢密直学士、礼部郎中权御史中丞,手诏抚慰欧阳修起位视事。
蒋之奇损人不成反而害己,为人所不齿,只有暗地里恨骂彭思永。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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