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十八章 丘峦崩摧听惊雷·地动
我看着他。这天地好生安静,这世间好生宁谧,一生一世是多久?仿佛只在这相看的一瞬间。
然而,答覆他的依然执意:“不可以的,质潜,太迟了。一切都变了,不是以前那样了。”
“你在怪我,怪我不曾等你十年,怪我等不到你就另外有了银蔷,是不是?其实,我……”质潜刚刚恢复了一些血色的脸又变得煞白,他显然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低了头,苦笑,“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我巡边后回到清云,听说你回来了,第一个反映便是如此。人生竟是那样一场离奇荒诞的玩笑,断绝了十年的缘份,一下子说回来就回来了,但凡我听说半点你会回来的消息,就不会和小蔷……”
“别这样说啊,你对不起银蔷的。”我微微怪责的打断了他。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你要避开我?”质潜急急问道,“就为了临别时我的一句气话?——你也知道那是一句气话,对么?我受了伤,日日夜夜想你来见我,你不来,好不容易盼你来了,你开口便是那样冷冰冰的:质潜哥哥,我要走了!我气你是我不对,可十年了啊,整整十年,为了那句话,你不肯给我一线希望,我平白无故地失去了你!”
我淡淡苦笑起来。他是什么都不明白,宗家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受伤以后,是如何被滴水不漏的保护起来的,多少个夜晚,我躲在窗格底下,只想看他一眼,只想听人说一句他平安的话,大人们走来走去,每个人的脸上都神情严肃。刘玉虹、谢帮主、许绫颜、李盈柳,我看着她们走进去,又走出来了,就象没见着花荫底下怯生生巴望着的小女孩,谁也不给哪怕一个字的宽慰。
直到我要走了,虹姨她们替我整装、道别,我终鼓起勇气,向虹姨说道:“质潜哥哥……他好了吗?”
虹姨怔了一下,道:“没事了,他好起来了。”话虽如此,眼里却真真切切闪过了一丝烦燥,——以及戒意。她是怕我再次接近她的儿子,从而又会给他带来伤害?
我不安地低声说:“虹姨,对不起。”
虹姨察觉到了什么,蹲下身来搂住我,笑道:“傻孩子,怎么那样说?谁怪过你来?去吧,给质潜哥哥道个别,他还不能大走动,你跟我去,好不好?”
给质潜哥哥道个别,我要走了,不道别,又说什么?
我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来,垂头说道:“质潜,你从未做错过什么,我自然知道,你那只是一句气话。”
“那你……”
“自从离开清云,我便从未想过,重新去拾回十年前的一切。”
他炽热的眼神在这一刻冷却:“你从未想过?——我时时刻刻地珍惜,时时刻刻地想念,你从未想过?因为他?”
“我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我难堪地转过了头,凝望着一池碧水,“你总是沉溺于旧时迷梦不愿意醒来,不肯承认,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他倏然冷笑,“锦云妹妹,我何德何能,劳你深更半夜赶来相救?”
我沉默不语。质潜明晰,而锐利,也许这也是我害怕的理由,他喜欢把人逼到无可回对的地步。
我开始清理自己脚上的伤口,经过大半夜折腾,被血魔咬伤之处鲜血早已凝结,我除下鞋子,一点点撕去粘在伤口上面的白袜,脚踝肿得不成了形,用清水洗过之后,瘀痕清晰显露,伤口呈半圆口型,周围深深印出几个牙印。我不敢多看,一时找不到什么包裹伤口,急忙放下裙子,脚踝却被轻柔的握住。
“对不起。”他屈一膝半跪在我身边,重复着说,“对不起。”
他撕下一幅袖子,动作缓慢而生疏的包扎着伤口,宗家大少爷,虽然也算武学世家,却从未经过江湖事,毋论替人包扎。
“我不知你的心里,究竟承受了多少沉重多少悲伤多少恐慌?云,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快乐,你选的路,要是能令你更幸福,我决不拂你心意。”
阳光把晓雾渲染成一片金色,在山头缭绕盘旋,终于淡去、消逝。这个山谷颇大,四面都是林立山峰,看不到一条指向山外的明路,这是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我和质潜都不再说话,远处闻得啼鸟不绝,山林间风语不住。
忽然质潜奇奇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忍着一种想笑而又不敢笑的表情。我莫名其妙的问:“怎么?”
他笑道:“我去找点吃的,打个野兔之类的回来。”
我随口说道:“我去罢。”
抬身而起,这时真切地听到咕咕两声响,我的脸一下热到耳根。质潜再也顾及不得,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我才想到,我从昨天下午开始未进米粒,早该饥肠辘辘了,估计这不是第一次叫,我心神恍惚没有发觉,质潜却忍得实在辛苦。
他一面笑,一面拉着我不放我去,说道:“好勇气,还敢登高爬低的,赶明儿变成了跛子,我可没法向辛大哥交代。”
我笑了笑,歇下来以后,脚踝上一阵阵刺痛钻心,但是他的伤比我更重十倍。对面坡上有几棵不知名的树,结着一些果子:“你家种植的果子品种再没别处可比,且瞧瞧那个能不能吃?”
他认真地看了一会,摇摇头:“天晓得。”
我抿嘴笑道:“不管怎么样,摘几个吃吃看,大不了是难吃。打来野味,你会弄的么?我可不会。”
他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依言去采了十几枚野生果子,这一折腾脸色复又变得青白,把那果子洗了又洗,端详了半日,皱着眉头先咬了一口,一付迁就到极点的严肃表情:“填一下肚饥,委屈你了。”
我忍住笑,好容易大少爷开恩允许,咬了一口,味道尚可,只是未到大熟时节,带着一股青涩之气。我饿得狠了,一口气吃了三四个。
精神略复,我的思绪又飘至山谷里那千钧一发的一幕,徐徐问道:“救我们那个人武功很高,你说会是谁?”
质潜的手抖了一下,脸上现出不欲提之的神色。刚才提到那人,他也是这付神情。
“他是很早就躲在那里,还是偶然适逢其会?”
“偶然碰见一个人,关心宗家,还有那么高的武功,我想我还不至于有这个好运气。”质潜不情愿地答。
“如果很早就躲在那里,也许从你们被血魔追踪起,他就一路跟着了。在刚开始血魔未伤,你们的精力也未被耗去,他要救你,可更加方便的多。但为甚么始终不出手?”
“你猜他是谁?”质潜烦燥地发问,“你猜到了不是么?”
我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我猜到了。是虹姨。”
质潜的脸白了白。半掩起脸,他的声音闷在里面:“没错。虽然她蒙面改形,有意不露武功路数,但……那样的出手,总瞒不过她的儿子。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早一点出手,十哥便不会死。”
我微微而笑:“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啊。”
质潜脸色苍白,一字字道:“她要甘十死?”
我淡然道:“只怕如此。”
质潜良久不回答,这个答案,实际早在他意料之中。对于那个神出鬼没的“救命恩人”,在甘十死后方肯出手,他一直耿耿于怀。只因,他猜到了那个人的身份,也猜到了,那人不肯出手的原因。
甘十失职,尽管是无心之失,造成的后果却不可估量。质潜外冷内热,骨子里顾念旧情,因此即使发现甘十问题也以被蛊惑而模糊过去不加处罚,刘玉虹看透这一点,借这机会不动声色的除去了甘十这个失职的家臣。
“不但如此,她还想看看我会不会赶得来?”我心里募然怒火涌动,淡笑,“锦云半途而归,清云托付重任,固然是无奈,倒底不能放心。”
质潜震惊抬头:“这是从何说起,她们怎会不放心你?”
前一天晚上,手心被塞的一张纸条,那自然也是刘玉虹。刘玉虹放浪形骸不拘小节,她要扮成一个人人厌恶避之的酒鬼,当非难事。
清云园今次与许瑞龙对敌,采取的行为很是奇特。从头至尾云姝不曾露面,明知我们面对这样一个厉害到似乎具有“读心术”的通灵人物,无论从权术还是武功上都远逊,她们怎会如此放心,坐视成败?以杨若华之聪敏,延入宫廷后岂有数月不能寻机脱身之理。而刘玉虹,更没道理冷眼瞧着自己的儿子陷于困境。
唯一的解释,她们仅在暗中操纵这一切。为什么?是什么原因使她们不肯出面担当大事?
我瞧着质潜震惊的眼神,刘玉虹,毕竟是质潜的母亲啊,心中不由一软,种种不满再也不能出口。
天边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响,我望着满谷的阳光,好生惊奇:“晴天打雷?”
质潜脸色凝重,侧耳听了一会,缓缓地道:“不是打雷。”
我也听出声响有异,那声音并不是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而是自我们身处山谷的周围山腹中发出。
“是什么?”
“地震……”
山腹里轰鸣大作,顷刻之间,由低至高,由微至隆,一块,两块,……仿佛千万块岩石在山腹中一起滚落,震得整个山谷轻微震动。
质潜脸色忽变,急步奔至我们来时穿行的洞口,我大惊叫道:“质潜你做什么?危险!”
叫声淹没在山腹中阵阵沉闷不已的巨响里,质潜迅速抽身回来,拉起我的手,向着山谷的另一边退去。
脚下震动得越发厉害了,我们分明确然地看到,——对面那座山峰,形状在改变,在移动,在坍塌!
巨变的山峰高至百丈,是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周边最矮的一座山峰,但若是倒塌下来,也足以将整个山谷填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