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二章 辘轳金井梅如雪·安慰
梅苑在清云外园,隔着两座岭子,我慢慢步行。我需要这一刻的宁静,来整理思路,整理今天所见惊心动魄的种种。
方才那一幕,无意中让我窥见事实。芷蕾姓施,慧姨介绍时语气古怪,我当时并没在意,此刻方才想起,玉成帝皇后,正是姓施。这个孩子,十有八九便是玉成帝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冰衍公主。如此说来,近些时外界盛传的猜测,清云园找回皇族后裔,当非无凭。
时将年底,园内到处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然而风雨凛烈,林谷间飙风盘旋,松涛呼啸,一阵阵刀割般刮过面庞,我丝毫不觉寒冷或潮湿。要冷,也冷不过心里。
我以为,谢帮主费尽心思接我回来,是要解去一段旧怨,我以为,她们对于往事多少怀有一些歉疚,希望在我身上补偿。
看来事实远非如此简单。
清云收养芷蕾,不可能仅仅收养孤女那么动机单纯。早些时候我们在书信中商议的,年后上京,与朝廷修和,为我父母正名,只怕也决不能如表面一帆风顺、顺理成章。
寒风夹雨,肆意袭卷,我几乎不能呼吸,说不出的辗转痛楚,没有什么,比发现清云不以诚意相待更令我痛心的了。清云想做什么,与我无干;为什么要以我父母的名义,千方百计诓我入局?
今后何去何从。及早抽身,脱离这是非之地,还是顺着她们为我安排好的路途,继续走下去?——走下去,自是祸福难测,前途难料。但若此时抽身,似也不妥。
首先父母沉冤待洗,这件事情无论如何,要着落在我的身上。清云以此为借口找我回来,我不能临事退缩,更不能令父母清誉,长久蒙污。
况且,还有慧姨。“破千年完璧”,多重的一项罪名,曾经掀起多大的风波!那一场震惊朝野的违例之乱,即使我当年尚幼,即使我随祖母居于原藉家乡,遥距京畿千里之遥,我依然可以完完全全感受到当时满朝的恐慌、愤怒,犹如惊天巨浪,翻滚浊涌。
公主百日庆贺之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玉成帝除册才出生的公主号为“冰衍”以外,——此举便已使皇后及一些忠厚持重的老臣大为不满,谁人不知,沈慧薇乃是玉成帝在民间最为心爱的女子,而又谁不知,清云第四代帮主沈慧薇,所居之处,即为“冰衍院”。——公主百日这一天,玉成帝颁下旨意,在确认皇家血脉的千年完璧之上,铭刻“冰衍”二字。他要使“冰衍”二字,不仅时刻镌于自己心头,更要使这两个字,连同沈慧薇的名字,天长地久镌于传国玉璧,永远流传下去!
圣旨颁下,从极品大臣,以至边远小镇的职卑微小之官员府吏,无不大惊失色,上书阻奏,泪涕俱下,痛心疾首,甚至有不惜拚命以死相求者。使用各种方式、各种渠道呈上的阻奏、谏议,当天破纪录的多至万份,开离朝一日奏议数量之先河。群情汹涌,物议沸腾,怪罪矛头纷纷指向了那个此事从头至尾,未尝露面的女子:沈慧薇。指为惑君媚上,皆出其意。
而玉成帝对此的回答,便是我在芷蕾手里所看见的,慧姨亲笔笔迹的那两个字:“冰衍”。
不久之后嘉覃五年之变,宇亲王篡政夺位,所颁废诏中,列举玉成朝不赦之罪,多为补凑无中生有之项,有些到今天已无足轻重,比如我父母便不再被视为“乱党逆臣”。但是,“破千年完璧”这项罪名,无论哪一朝哪一帝在位,都是决无疑议成立的。
慧姨也是在伪帝登基之后,无立足境,隐入幽绝谷。
清云与朝廷对立,慧姨尚能为清云庇护。即使今将修好,双方也必然会缓和模糊其中的一些矛盾,或许并不会特意来追究慧姨种种罪名,但慧姨处境,自必尴尬。
可是我不能确定,清云不公开的收留那个女孩,究竟存何居心?有何图谋?——连我在穷乡僻壤都听说了清云暗援皇裔,今上不可能不知。这番“修好”,暗湍急险,如履薄冰。
而那个女孩子,如此年幼,便如此犀利,如此敏锐,明明觉着慧姨神情大异往时,偏偏不再追问,留着主动,尽可以在接下来每一时每一刻重拾余韵。难以想象,未来真相既明,教慧姨怎样去面对这玉成帝唯一嫡女,那女孩又会怎样来看待慧姨所负“破千年完璧”罪名?
怪不得,慧姨时时刻刻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悲哀流露,她早知清云意图,她是早就在准备随时加诸其身的辱难了啊!
另一个疑惑又重重地压上心来。慧姨隐居幽绝谷,多年来步不出外,其意自是为了来日大难,保身避祸。清云自帮主以始,至十大星瀚及鸿风,无不劝我回园,可是,并没有她在内,她甚至未随书捎过一言半语。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在我回来的这一年,她居然也迁出幽绝谷了。
要叫她破誓,更早一步迎接命定中难以逃脱的灾难,自然有一个重大的、不得不行的理由。——那么,她又为什么?为了谁?
昨晚停云楼所见,以及萧鸿院灵堂上她那令人不安的探问,反反复复盘旋于心。慧姨和小妍的脸,不断闪回于我眼前。
我烦乱不堪,且有无端恐慌。
雨到夜半,飘起雪来。这是最为令人厌烦的天气,雪不大,冷雨密集,淋淋漓漓,不止不休。翌日早起一看,雨雪混杂,拖泥带水,中间路面虽经打扫,而那一堆堆、一撮撮积在道路旁、角落里,以至屋檐树梢、山坡峰顶,到处是黏湿湿、烂绵绵的脏雪污水,既损景观,又失韵致。
天蒙蒙亮,我吩咐迦陵备马,悄然驰出梅苑。
咏刚住在座落于西边峡谷内的浮翠庭,是清云专门用以来招待重要客人的所在,从那儿走斜线出谷,很方便就可以出园下山。
林木葱郁中,水气和雾气缭绕互缠,山谷间充溢着挥之不去的迷濛。他闲而无事,在廊下抱着双臂,百般无聊地望着雨珠自檐下淅淅沥沥挂落,见我自雨中匆促出现,吓了一跳。
“怎么一大清早冒雨来了?”
我笑道:“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随他进屋,脱去外面湿透了的外裳,让人烘干了来。咏刚舀来热水,给我洗脸。然后对镜坐下,解开头发,用毛巾一点一点擦干,拿了梳子,一绺绺细细挑开,慢慢梳理,犀角木梳在发间毫光微烁。
我十五岁以前,每因思念双亲躲在暗地里哭,哭完以后面湿发乱,他总是寸步不离陪着我,总是在等我发泄完毕之后舀来热水,洗脸整发,继之以言语宽慰,必要哄得我解颐方罢。重温旧事,倍感温馨,他在镜中看着我,说道:“你有心事。”
我匆匆赶来,确是想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他。但到了这里,又改变主意,人多口杂,恐多是非,那般重要隐秘的事,暂时不说为妙。
“咏刚,也许……我来错了。”我寻思着,慢慢地道。祖母在世,总是告诫我,不许和清云再联系。“你父亲立身清明,一时名誉蒙污,终久会还他清白。那个是非之地,你不许再回去!”支离病骨的老人家,在床上犹自叮嘱。但我这个素来听话、顺从的孙女儿,终在这件事上违拗了她。她生前我虽是绝口不提回园,然而她明白,只待她一阖眼,我便会离开那个与世无争的逍遥家园,踏上她绝不愿意我踏上的征程。祖母是怀着强烈的失望离开人世的。
咏刚温和地笑起来:“可你不来,不会安心。既走出了这一步,咱们就坚持着走到底。”他拍着我的肩,柔声道,“你看你,老是眉尖若蹙,眼睛里雾气茫茫。我希望你早一天了却心头大事,也好早一天真正开颜。”
“可是,万一这件事底下还藏着莫名凶险呢?万一也会连累于你,——你会不会后悔?”
他没回答,只反手握住我。我倚入他怀中,凄惶如寒鸦乱飞无枝可栖的心情,渐复宁定。
谢帮主派人找,叫我早些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我估量着,冰衍院发生之事,尽管没有外人在,她也不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