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散记:红卫路
1988年的时候,红卫路早已改名,叫做学堂路,因为这条路上除了有县邮电局、县教育局、县公安局、县新华书店之外,还有全县最好的两所学堂:实验小学和浠水一中。但是清泉镇的人似乎还是习惯叫它红卫路,不知是“红卫兵”时代留下的阴影难以磨灭,还是有意识地要铭记那个火红到狂热的年代。
红卫路其实是连接新华正街和丽文大道众多的街巷弄堂当中的一条,它不是最宽阔敞亮的,也不是最有历史积淀的,但它却是最热闹繁华的。因为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随着沿海的开放,内陆的搞活,一批来自武汉、黄冈和浠水本地的脑瓜活络的人把红卫路开辟成小商品一条街,简直把它建成为浠水的汉正街了,经营来自黄冈、武汉和沿海地区的服装鞋帽和百货小商品。
1988年以前,我每年难得一两次经过红卫路,去的地方也不外乎三个点:邮电局开辟的杂志零售店、教委(教育局)到一中那一段卖备考资料的店家和新华书店。在三中复读的一年中,要买最新一期的各科“教学通讯”,要买刚出炉的海淀复习资料,比团高那边方便很多,红卫路成了我光顾最多的地方。
几乎每一次经过红卫路,我都会去拜望一位令我尊敬的刘塆的长辈:欧阳五妈。解放初,五妈曾是五伯的学生,因为仰慕五伯的才华,大胆地追求他,并和他组建了家庭。不料五伯后来在反右运动中遭受不正当待遇,身心受到打击,回乡做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农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努力了十几年才从记分员做到生产队会计,而五妈一夜之间从一个弱女子变成了女丈夫,不仅在生活上全力照顾五伯,还和他历尽风风雨雨,拉扯大了六个孩子。因经济拮据,五伯让两个生于五十年代的大孩子早早辍学回家当了社员,四个人挣工分养活八张嘴,依然是食不果腹,家庭年年超支,孩子年年交不齐学费。
吃尽计划经济苦头的欧阳五妈,在市场经济大门打开之初,率先从泥田里洗脚上岸,成了刘塆投身市场的试水者,带着两个女儿在红卫路租下摊位,做起了服装生意。红卫路服装市场供货来源近的是黄州的考棚街,稍远一点就是汉口汉正街了;再远一点的浙江义乌和温州、福建的石狮和晋江,因为还没开通大巴专线,进货麻烦,一个月难得跑上一两次。
去黄州、汉口也没有专门的巴士线路。欧阳五妈常常是白天和女儿们在红卫路上卖衣服,黄昏时分她就在丽文大道上候着从黄梅、广济、蕲春方向开过来去往黄州、汉口的过路班车,在他们下客时搭他们的顺风车,然后在黄州、汉口连夜进货,拎着大包小包再在沿街等回程顺风车。无论春夏秋冬,餐风露宿是家常便饭。我去过欧阳五妈母女们租住在双桥路附近的棚户房子,兼做仓库,非常促狭;也曾在五妈那儿用过餐,粗茶淡饭,十分简朴。其时年逾五旬的欧阳五妈已经做了外婆和奶奶了,为了家人不再过她从前的苦日子,她一刻也没有放松与命运抗争,这就是我对她由衷钦佩的主要原因!
和欧阳五妈一起奋斗在红卫路的,除了她的两个女儿,塆里还有凤容姑,谷花和三花姐妹俩,还有友平表哥等。走过短短一条红卫路,看见远亲近邻,声声招呼格外亲热,旁若无人高声谈笑,仿佛红卫路就是我们刘塆的一条街。
红卫路和丽文大道的交叉口上,一东一西两个摊位,其主人都是我的熟人。
东边那个摊位,主人是细德二舅。二舅全名南细德,是塆里四妈南秀英的郭坳口娘家二弟,我跟着四妈的儿女们称呼他为二舅。二舅的摊位较大,劈为两个区域,靠近丽文大道的区域架一个简易的蒸灶,是二舅姨经营早点的;另外一个区域,则是二舅的自行车修理铺子。那时我的自行车已经破落不堪,每次从刘家塆骑往三中,经过二舅的摊位,我都会去给这辆老爷车加点气、上点油,让二舅给它紧紧螺丝。二舅从不收我的维修费,用他的话说,我往那儿一坐,就是给他做活广告了。可是我常感到不过意呀,为了平衡一下我的内心,好多个周末的早晨,我特意空腹从三中骑车出来,到二舅的摊位上狠狠地吃一顿油条豆腐脑加肉包子,这样早点钱他不得不收了。
隔路相望的西边那个摊位,主人是三毛。三毛是我团高文科班同学,大名郭晓鹏,三毛是我们对他的昵称。毕业考之后,三毛立即报名无线电培训班学习了三个月,申请了个执照,就在红卫路上竖起了一个“红卫路家电维修亭”。三毛这个亭子虽然很小,却是那一年我在红卫路呆过时间最多的地方,是我和以前老同学小聚的地方。有时候,老同学从洗马回来,或从罗田骆驼坳过来,我也会从三中逃课出来,到红卫路口三毛的那个亭子与他们“接头”。
1989年7月9日,是我在三中复读生涯的最后一天。考完最后一门,我从考场匆匆赶回三中,把教室里所有的书刊和讲义清点完毕,抱到教室外面的空地上——那里已经堆积着别人舍弃的五花八门的考试秘籍;然后将宿舍里的行李简单打包,推上我那辆破自行车,离开了浠水三中。
毕竟在这个院子里摸爬滚打了一年,临出校门还是没忍住回望了一眼,看不清是谁,在教室门外那一堆秘籍、讲义上点了一把火,火光映红了教学楼所在的半个校园。真希望复读生涯中所有的过往都灰飞烟灭,心里依然似有一块石头悬着,毕竟考试成绩还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见分晓。
那一夜,下了那个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离开三中后我住在三毛的红卫路家电维修亭里。三毛陪着我听了一夜的雨,看了一夜的电视,扯了一夜的东西南北。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像新出炉的烧饼挂在浠河之上,每个早起的人们都发出了感叹:啊,出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