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小说】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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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矶头,月朗星稀。
涟漪穿一身素洁的连衣裙,守候着那株老石榴树,等榴楸的出现。
涟漪没有想到,认识榴楸一晃三年过去了。想起三年前的那场误会,她就想笑。
那天,涟漪下班迟,连工作服都来不及换,就往姑姑家赶。姑姑说姑父中秋节另有安排,要提前过一天中秋,叫涟漪下班后过去吃饭。匆匆经过赤壁矶下时,正有店家在那里使劲地促销月饼。一个小伙子见涟漪走过,赶紧拉着她说:“你来得正好,我们都忙不过来啦!”他把她当做店里派来支援的女同事啦!也难怪,小护士的白大褂和食品店小伙计的白大褂在夜色下是有点相似。反正就这样,涟漪和榴楸误打误撞地闯进了彼此的生活。
涟漪是市一医院的护士。她爱自己的这份工作,凭她的资历和学历是很难留在市一医院的,是在建委工作的姑父的关系帮了她。姑姑和姑父的孩子们都出国留学不在身边,他们就想把侄女涟漪留在本市。榴楸是一和坊的新招的伙计。一和坊在本市专营传统食品快100年了,名气不小,但是榴楸只是个临时打工的,他的注意力不在食品上,他是学美术的,他做梦都想当画家。
店里生意不忙的时候,榴楸就到赤壁矶头写生,画山石,画草木,画流水,画楼台。他几乎不画人物,直到认识了涟漪,鼓动涟漪做了自己的模特,他才开始正经八百地画起了人物素描。在涟漪的休息日里,他以赤壁矶为背景,就在那株老石榴树下,为涟漪画了不计其数的速写和素描。
涟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不推脱,他说请自己当模特,她就答应了。他说油画中的人物不能细致地表达出神韵,她也同意了他的观点。其实,榴楸画人物素描,有太多的主观表达,他笔下的涟漪,并不全是真实的涟漪,这一点她当然看得出来;但是她又十分肯定那画上的人物就是自己,因为画中人的眼底流露出来的情绪,分明就是自己内心的写照。
当初,姑父为了把涟漪留在市一医院,是通过市建委主任跟卫生局长打的招呼。投桃报李,姑父答应让涟漪跟卫生局长的儿子交往一段时间。局长的儿子不是别人,就是市一医院保卫科干事黄岩。
黄岩这人不错,是部队转业回来后到医院工作的。医院里好多小姑娘主动接近黄干事,涟漪对他也并无反感,只是觉得自己和黄岩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命运就被两边的长辈安排了,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在别人眼里,涟漪和黄岩实在很般配,只有当事人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然而,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榴楸笔下的人物的眼中,流露无余。涟漪感到害怕,她也感觉到了,榴楸能够窥视自己的内心,也就是说,她涟漪内心的那点秘密在榴楸这里,早已是一览无遗了;想到这一点,她就不免抱怨男朋友黄岩,虽然比自己大了五六岁,却不懂得察言观色,不善于体恤涟漪不露痕迹的小情绪。唉,他虽然退伍三年多了,举手投足依然是部队里的作风,干脆利落,目不旁视。
涟漪担心,再做榴楸的模特,日子长了,自己会移情别恋的。于是,她选择三年前两人误打误撞的地方,要跟榴楸挑明:自己再也不能做他的模特了。约定见面的时间是晚上6点,然而时间过去了两小时,榴楸都没有出现。
涟漪不知道榴楸为什么不来赴约,她感到十分遗憾,还有一丝丝失落。
乌鹊绕树,无枝可依,南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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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爱湖畔,华灯初上。
榴楸再一次踏上离开了30年的城市,心情很复杂。赤壁矶下,当年的几条浅浅的河汊溪流已经疏浚处碧波荡漾的遗爱湖。榴楸没找到当年的那株老石榴树,在一溜儿鹅掌楸的行道树下,他找到一张空着长木椅子,坐下。
30年一晃也似乎发生在眨眼闭眼之间,榴楸依然还是榴楸,没有固定的职业,没有固定的居所,也没有公认的头衔,没有属于自己的画室或者画廊,更没有属于自己的家。30年过去了,他不承认自己是画家,顶多算一个闲散自由的画者,或者是一个背着画架的流浪汉。他从不认为自己流散在各处的那些墙报、壁画是真正的画作,甚至有个散文家出了一套文集,请他做100多幅插图,他都没让人家署上自己的名。他只认为这些都是打工,挣钱糊口而已。
可是,有一点不可回避:他的根就在这座小城!他喜欢用赭石色,那是赤壁矶的颜色;他喜欢以石榴树为背景,那是他画过数千万次的一株老树;他的画里,总会出现一双欲言又止的眼睛,那是涟漪的眼睛。
在赤壁矶的老石榴树下,他曾经给涟漪画了不计其数的速写和素描,他早已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她内心的莫名的哀怨。三年的相处,他觉得他们俩已经是彼此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但他从不奢望别的什么,因为自己只是一个爱画画的文艺流浪汉,不可能给人带来什么,尤其是物质生活方面,自己必将贫乏一辈子。当涟漪那么郑重其事地跟他说,有话要跟他讲,他忽然心生害怕,不管说什么,他都会害怕,他不希望彼此之间的那份默契、宁静与平衡因为她要说的话被打破!于是他选择了逃避,爽约。
不知道坐了多久,榴楸只觉得腿脚有些发麻。立起身,活动一番筋骨,他想沿着行道树的指向朝前走。国庆、中秋双节连假,大街上人来人往,人们都神采飞扬,没有人注意榴楸的存在。没有认识的人,榴楸觉得自由自在。不久来到了一家洋快餐的店门口,他的记忆复苏了:这个地方就是当年一和坊的门面。他对一和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此刻却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缺憾。洋快餐隔壁的招牌让他眼睛一亮:留秋画廊。走过去细看,上锁的门上挂着提示牌:双节假期,晚上打烊。
街对面,有一间猫咖。榴楸踱进去在临街的位置坐定,要了一杯咖啡,装作不经意地问老板娘:国庆中秋连着放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对面的画廊怎么不开?老板娘说:哦,这家店啊,是一个叫黄留秋的小伙子的,他自己有正经职业,在一个什么设计院里当设计师。其实他本人也只是休息日来坐一坐的,平时都是他妈妈打理。
榴楸又问:他妈妈是画家?
猫咖老板娘说:不是,年轻时候是市一医院的护士。有了黄留秋之后,就专职带孩子了;现在孩子大了,做了设计师,就给他开了这间画廊。不过黄老板的妈妈手里有好多人物素描画像,都是画她自己的年轻时候的,据说是留秋画廊的镇店之宝,不交易的。
出了猫咖店,榴楸站在画廊门口,对“留秋”这两个字好一阵唏嘘。他决定不再逗留,于是叫了一辆专车,直接去了火车站。也不问目的地,只要有票离开这座城市,他都可以接受。
最快的车也要凌晨4点才路过,他还需在候车室等待一阵子。
夜色阑珊,秋叶随风,晨露滴落。
汽笛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