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二)

姑爷(二)

论辈分,柳传棋应该叫柳淑梅三爷(姑姑)。可是,命运偏偏安排柳传棋做了柳淑梅家的姑爷。

上篇

柳淑梅的娘家在柳坳不算大户,也还宽裕;柳淑梅做姑娘时,没经历过大户家小姐的优越生活,但终究是吃穿不愁的。命运的转折是从民国十四年她以十六岁的年纪嫁出柳坳开始的。

她的婆家是柳坳西去八里地的染铺塆的南老裁缝家的二儿子,人称二裁缝。南老裁缝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继承了手艺,三儿子养得精贵,就在家里赖着,啥也不干。老大为人本分,天分不够,学裁缝一直没入门;后来抽丁跟部队走了再也没回来;老二的裁缝手艺学得不错,但是好一口土烟,经他手做的新衣服总有一股土烟叶味儿,因此好些讲究一点的人家都不敢请他裁衣服;老裁缝夫妇只护着小儿子,不肯接济老二,二裁缝和柳淑梅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柳淑梅看出来了,就因为自己一连生了四个都是女儿,而老三家媳妇只生了三个全是儿子。柳淑梅跟二裁缝商量,一定要生个儿子,否则永远翻不了身。民国二十七年,二裁缝的第六个女儿来到世上;就在这一年,日本兵打过来了,有点家底的都赶着跑返。家底薄,孩子多,又遇上兵荒马乱,二裁缝招架不住,俩口子一商量,赶紧把大点的孩子送人吧,跟着自己受苦事小,养不活罪大了。托人把四个大的先后送出去了,小五小六留在身边。每送走一个,柳淑梅大哭一场,哭到后来,眼泪都干了;二裁缝安慰道:“迟早是人家的人,真要有能力一个个养大成人了,还不是一个个嫁出去给了别人啊?!现在不送人家,跟我们一起饿死总不行吧。”

到民国三十一年,柳淑梅和二裁缝已经生到第八个孩子了,小七还是个男孩。小六和小八在战乱和饥荒中苟活下来,骨瘦如柴,二裁缝的身体被拖垮了,柳淑梅的眼睛也大不如从前了,都是哭坏的。南老裁缝老俩口先后死于跑返路上,留给二裁缝一家四口三间瓦屋,其余的家产都留给老三夫妇和他们的儿子。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人投降。二裁缝还没等到安定日子,就在这年冬季撒手西归,留给柳淑梅两个女儿和肚子里的第九个孩子。柳淑梅跟二裁缝做了二十年夫妻,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四个孩子送人后不知去向,两个孩子夭折,留下两个面黄肌瘦的女儿和一个遗腹子,想起这些,柳淑梅悲从心起,呼天抢地,直哭到天昏地暗,地动山摇。

二裁缝一走,南家老三就逼迫柳淑梅:我南姓家产肯定不能跟你改嫁他人,把孩子留下,你趁早走人吧!柳淑梅嫁给二裁缝以来,从未想过要柳坳娘家人出面撑腰。经过这些年的波折,自己的父母和大哥也先后故去,只有二哥二嫂苦苦支撑,她不想这时给他们增加负担。她想起二裁缝的旧友吴家枫树湾的吴彦良,就托他帮忙吧。柳淑梅把八岁的小六留在南染铺塆,自己牵了瘦小的小八腆着肚子去枫树湾找吴彦良。吴彦良是二裁缝生前好友,也是贫病一身,一直未敢婚娶怕误了别人一生,眼看老之将至,忽然柳淑梅母女前来求助,老吴说:“就当这里是你和二裁缝的家,啥也别想,顺利把小九儿生下来吧。有我一口吃的,一定不会饿着你们母女。”

二裁缝死后的那个春天(民国三十五年),他和柳淑梅的第九个女儿出生在枫树湾老吴家里。柳淑梅带着两个女儿跟老吴一起生活了两年多,老吴对二裁缝的孩子视如己出,非常疼爱。这个老单身汉,一生未娶,膝下无子无女,柳淑梅自己做主让九儿跟了他的姓,起名吴盼晴。这个名字意味深长:柳淑梅和二裁缝一心指望生个儿子能在南家熬个出头日,直到二裁缝离世也未能出头;现在九儿出生了,离开南家了,柳淑梅也不指望什么了,就在老吴这儿过清苦日子吧,只要一家人平安就是晴天了。

但是天不遂人愿,民国三十七年冬天,老吴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了柳淑梅和她的女儿们。柳淑梅欲哭无声,只有默默流泪,打心底里感激这个危急之时伸出援手的善良老实的男人,她让两个女儿在老吴灵前长跪不起,她给老吴烧了一盆接一盆的纸钱。

老吴死了,忽然冒出一些吴姓亲戚,收走了他的两件茅草屋,把吴淑梅母女赶出吴家。吴淑梅这回真的走投无路了,拖着小八,抱着九儿,漫无目的地走在吴家枫树湾外的大路上。 还是回柳坳吧,那毕竟是自己的娘家。

娘家二哥这时候稍稍缓过气来,把跑返岁月中当出去的田产也赎回了几亩,一家人勉强糊口度日。柳淑梅十六岁出阁,四十岁回奔娘家,个中滋味好比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只有自己知道。哥嫂家虽不宽裕,也想法子腾出了一间屋子,让柳淑梅母女住。回到柳坳不久,南染铺塆老三媳妇差人来借走了小八,毕竟她姓南,是他们家名正言顺的骨血。

柳淑梅离开南家三年,小六一直跟三叔一家生活,没受到亏待。她知道今天小八回去也不会受苦,他们现在对孩子好,将来拿走二裁缝留下的房产才会理直气壮。

中篇

1949年,解放了。九儿已经三岁半,她学着外面大人的话,回家跟柳淑梅说:“妈,天晴了。”柳淑梅一直盼着天晴,可是现在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看什么都茫然一片,模糊一片,什么阴天晴天,什么月亮星暗,都不甚分明。她知道自己把眼睛哭坏了:为可怜的孩子们哭,为苦命的二裁缝哭,为心地善良的老吴哭,为自己的遭遇哭。
       即使好日子真的到了,自己也许消受不起了。柳淑梅暗自伤神,自己生了九个孩子,只剩下最小的九儿在身边,眼见着女儿慢慢长大,自己却教不了她飞针走线,这娘当得不称职啊!
        好日子真的来了,柳坳没有鄙弃柳淑梅这位嫁出去又自己寻回来的老姑娘(嫁出去的女子,到了姑妈的辈分后,被尊称为“老姑娘”,意思类似是“老姑妈”),从互助组发展到合作社的三年期间,柳淑梅和九儿这一对孤儿寡母,大人眼睛不行,小的还在年幼,都没有劳动能力,先前不能参加互助组,后来也进不了合作社,但是一直是公认的照顾对象,1956年,十岁的吴盼晴还被送到小学念书,一直到小学毕业。那一年她十五岁,同龄人都初中毕业了,她也想念初中。柳淑梅跟女儿说:“你还是回来生产吧,专门吃照顾也不好,你可以回来挣工分养活我们两个。”
       九儿跟母亲相依为命,妈的话她都听。她就收起书包,回家挑起箢篼,下地干活去了。九儿干活不挑肥拣瘦,九儿学农一教就会。娘家侄子经常来柳淑梅跟前汇报,她高兴,她不再为自己吃公家的照顾而自责了,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可以养活自己的娘了。两年后,十七岁的九儿已是劳动能手,被社员们推举为先进工作者。
       当上了先进,就被队长派了第一次政治任务,就是去大队部开团干部会议。九儿不是团员,不知道是啥会议,赶到大队部时,团支书柳传棋正在点名,点到柳坳时,见是九儿,不禁问道:“怎么是你?”是啊,怎么是你?九儿自己也觉得好笑。柳淑梅母女住的房子是九儿二舅当年给腾出来的,就跟柳传棋家共一堵山墙,是隔壁邻居,柳传棋知道九儿两年前放书的,并不知道九儿什么时候成了团员。这次会议的精神就是发展新一期的团员,柳传棋就嘱咐九儿抓住机会争取入团,要带头填好表格。
       接下来几天,吴盼晴同志在柳传棋书记的帮助下,完成了格式表格,经过政审光荣入团。不久,九儿当上了柳坳的妇女队长。因为工作关系,大队部的团支书和柳坳的妇女队长有了密切的互动,这一切都映入了一个人的眼帘,这个人就是柳传棋的母亲庞金容。庞金容找到柳淑梅的二哥柳仲卿,说:“二爹爹,你看到没有啊,我家传棋和你家九儿走得近,有没有想过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啊?我想托你跟三姑娘说个话。”三姑娘就是柳淑梅,按照柳姓族谱上排序,她是柳传棋的远房三姑姑。没等柳仲卿回过神来,庞金容已端出蒸好的两块捱面馍馍,叫他给三姑娘送过去。

庞金容心里有底:这三姑娘打从民国三十七年回柳坳,二爹爹腾出自家的房子让她们母女住着,从情从理上讲都是应该的;但是如今九儿都十七了,能挣工分了,还当上妇女队长了,不能一辈子靠舅舅家庇护过日子,舅舅家也吃不消撑一辈子保护伞啦;找个正经人家把婚事办了,九儿的将来有着落了,三姑娘以后的日子也多了一份保障;而最理想的对象柳传棋莫属了,两家既是远亲,又是近邻,两个孩子又有工作联系,哪一条都对自己有利!她知道二爹爹一定会把这事办成功的,就等着好事将近吧!
       第二天,庞金容两块捱面馍馍启媒的消息在柳坳不胫而走,柳传棋和吴盼晴的亲事就这么定了。
       柳淑梅从未打算过跟庞金容做亲家。隔壁隔落住着,她对庞婆婆知根知底,知道她会做人家,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女儿除了会挣工分,家务活儿会的很少,怕她将来跟婆婆搁伙有问题。转念一想:传棋这孩子,小时候也是吃过百家饭的(乞讨),后来又读过师范,现在在大队部里干事情,还比九儿大两岁,吃得苦,又正派,肯定也知道疼人。好吧,就这样吧。默认了。

下篇

十七岁的九儿亲事一定,柳淑梅不由得想起在南家染铺塆还有两个女儿:小六和小八。九儿上小学那年就听说小八被送人了;大炼钢铁那一年听说小六定了亲,现在也该结了婚吧。唉只怪自己这瞎眼睛,整天窝在小屋子里,寸步难行。晚上把心事跟九儿说了,九儿答应了:“妈,明天我就托人打听六姐、八姐的消息。”第二天就有了消息:小六前年嫁人了,就在不远的白蒲塆,听说马上要生孩子了;小八被送到外地了,大概很远,多年没有联系,南家染铺塆那边的人也说不出具体消息。

有一天晚上下大雨。柳淑梅忽然坐起来,叫醒九儿:“我刚才做了噩梦,梦见你六姐生孩子,出了好多血,快要死了。不会是真的吧?”九儿安慰母亲歇下,第二天拉上柳传棋陪自己去白蒲塆探听消息,居然是真的,一切都像她妈昨天夜里梦见的一样:六姐生孩子,出了很多血,喜嘎婆(接生婆)忙了一晚上也没有保住大人和孩子。九儿全身瘫软,全由柳传棋扶着才走回家,从白蒲塆到柳坳,不过十里地,他们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柳淑梅看不清九儿的脸色,但是从她语无伦次的交代中明白了一切,捶胸顿足,老泪横流。她哭不出声来,只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啊:瞎子死了女儿,都没得眼睛瞄。”沉默老半天,又转身抓住柳传棋的手,说:“传棋,现在你知道了,我只有九儿一个亲人了,你要待她好。从你这边说,我是你三爷;从九儿这边说,你是我姑爷。站在哪边看,你两个都是亲人,你可不能叫她受苦啊!”
       憋了一下午的九儿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一九六四年春节,大队部团支部书记柳传棋和柳坳塆的妇女队长吴盼晴结为夫妻。他,二十岁;她,十八岁。
       革命浪潮天翻地覆,政治斗争风起云涌。他们的大女儿两岁那年,作为年轻的干部,柳传棋接到一项政治人物:深揭狠批藏在身边的阶级敌人!他冥思苦想,身边的阶级敌人,哪里去找?当年日本兵来的时候,谁没跑过返?民国三十一年,谁家没逃过荒?思来想去都是自己的阶级弟兄啊。怎么办?抓不出阶级敌人,那是路线错误,立场不稳,怎么做党的人?!——那时,柳传棋正作为预备党员接受着组织的考验与考察呢。

大队部放假一天,让新老党员同志们回家反思,挖掘阶级敌人。柳传棋躺在家里床板上发呆,忽然一块楼板上的淡淡的墨迹引起了他的注意:“民国三十六年置,致禧和。” 民国三十六年,不是一九四七年吗?致禧和,不是当年柳仲卿父亲开的铺号吗?

关于这块楼板,柳传棋十分清楚,当年(1947年)柳仲卿一家节衣缩食才把跑返中丢弃的家产赎回了一点点,第二年(1948)柳淑梅走投无路回到柳坳,作为兄长,柳仲卿腾出一间房给她们母女住下,这块楼板就在其中。柳传棋和九儿结婚时,柳淑梅没法置嫁妆,就叫人抽了这块楼板送过来了。

柳传棋没辙,权当抓住了救命稻草,向组织检举:土改时期,大家都是赤贫份子,唯独柳仲卿家还能置家产,跟我们不是一个阶级的,那就是敌人!在那场风暴中,柳坳也有了自己的批斗对象,那就是被柳传棋称作二伯、九儿唤作二舅的柳仲卿及其一家!

柳淑梅眼瞎,耳不背,外面一场又一场的批斗会,斗的就是自己的兄嫂和侄子们,而带头组织批斗会的就是自己的姑爷!

夜深时分,三姑娘柳淑梅把柳传棋和吴盼晴叫到跟前:“你们可以批斗我的娘家人,我跟他们是一家人,我也是你们的敌人,从明天起,别把你们的孩子交给我带,当心我教坏了他们。”

此后好长时间,瞎婆婆柳淑梅不再搭理柳传棋这个姑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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