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街夕阳红
历时几年的大型装修、扩建,重新面世的濉溪老街陡然成为小城网红。
五一就要重新开街。
大规模、大手笔的以旧复旧、改造扩建,将半个多世纪的忽略,一举迸发为横空出世的惊艳。
我循着老街、新街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寻觅着自己三十多年来的脚步。
一步一步的由乡愁而入,最终将老街也变成了我的乡愁。
三十多年前的偶然,闲逛濉溪,误打误撞的走到了县城东关。见有个破旧的电影院,便进去看了一场。看罢片子便迷了向,本该往西去坐公交返回,却朝东神使鬼差的走到了这个叫老街的地方。
一百年前城镇刚兴旺时的历史留存,一下子把我给吸引住了。
建筑样式是清末民国初的混杂,面貌陈旧而凋敝。
老街的面目和老街人的气息竟是极吻合的一致。
有种穿越感。
这条石板街的眉目,还有路边鳞次栉比的低低暗暗的店铺,带有我生活过的蚌埠华盛街影子。
一份亲切涌上心头。
镜头将我带入到儿时的画面,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有着岁月与地域相隔的距离。
幼时经历的一切,时间试图将其虚化,一点一点的剔除或淡薄。
但这一刻,它又被唤醒、唤回。
脑子里浮现出华盛街挑着担子吆喝的剃头师傅,或是街边热闹而狭窄的理发店;
濉溪老街上“理发”二字旁一个“女”的标识,让我感到新鲜。
我回过神来。
紧挨着的供销社,却又把人拉回那什么都要票证的物品稀缺的年月。
棉花票、布票、碳票、粮票、油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物质匮乏时代,凭票限制供给,买东西得排长龙似的队伍。
排队曾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过年买粮食,得夜里起来拿着小凳子排,抱着被子捂着怕冻坏,晚了真买不着。
濉溪老城留存了一些文革时的标语。
过去这些东西看熟了,就没有视觉刺激了,瞅着就跟砖墙瓦一样.
现在看了,居然感觉温暖。
至少比到处贴着“敬告”来禁小广告,或是“在此倒垃圾死你全家”诸多种类稍许文明一些。
还残存一些源于更久远历史的招牌。
你会想,时光是不是在这里走错了道。
于我而言,故乡的明月便是蚌埠大马路和二马路之间,叫华盛街亚美巷的一个四合院木楼上见到的挂在瓦顶、树梢的月亮。
那时我们穷得连天也是瓦蓝瓦蓝的,月色是冷的,如同我们常常没有油水的胃。
目下,在距离我出生城市一百多公里的濉溪老街,我看见了相识、相熟的故乡明月,禁不住热泪盈眶。
那弯月亮承载的不仅是亲情、乡情,还有在天空中孤零零的挂着、没有着落的所有的漂泊经历。
十多年前,濉溪的一个朋友邀我到濉溪老街吃土饭。
去老街几次,大多在上午,除了商店,门户紧闭者多,显得比较萧条,没有见到过摆摊卖吃的。
朋友是县城里的教育界名人,我知道他地儿熟,便一同去了。
原先我见着的关门闭户的铺子,一下子都露出了门脸;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面上,突然热闹了许多。
我喜欢的土里土气的小吃全跑出来了。
所谓土饭,就是老街人自己家爱吃的家常餐。
粗糙而随意的凉拌菜,自己腌制的卤菜。
这些东西的味道和土菜馆的又有不同,它率性而本真,如同坐到了邻里人家的餐桌。
人们到这里来,就是要吃老街人烧制的油茶、什汤、煎包、烧饼、手擀面。
这些个东西城市里小吃摊也有,但味道总比不得老街的家常、厚道。
去的时候是夏天,店铺里连个风扇都不齐全,几个破凳子,一张条形小桌,废弃汽油桶改做的炉子。
啤酒拔凉是放到刚打出的井水盆里浸泡。
朋友笑笑:没这模样,就不是老街味道。
周围的饭桌大多有了光着脊梁、打着赤背喝酒吃饭的男人。
朋友说,这是老街吃土饭的一景,说的神情颇有要我们从众的意思。我们一个个满脸大汗珠滚落,却衣冠齐整,与那环境确实格格不入。朋友进一步劝解道:吃土饭要的就是这氛围,咱权当下河游泳了,如何?说着便率先打起了赤背。
入乡随俗吧,我怕拂了朋友的心意,更不想悖逆了老街土饭的道地,便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悲壮的光着脊梁吃饭、喝酒。
我们这桌没有女宾,邻桌或来来往往的人中却有不少女客,开始多少有些尴尬、畏缩。等到屋子内外都是咋咋呼呼或碰杯的声响,大家都目中无人的时候,便感觉,在这样的场合,打着赤背喝酒吃饭才地道,才算是男人。
上了灯的老街的喧闹,与白日的空寂反差极大;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老街的土饭的休闲乐趣,老街便开始了新的有夜生活的历史。
一百多年前,西洋的殖民者包括倭寇日本,以掠夺的方式将现代工业带给了中国。机器横扫着中国传统的手工艺作坊,以纺织和五金制造为标志,传统工艺崩塌似的变成废墟。
那是早已经被忘却了的凄惨的画面,祖祖辈辈靠手艺讨生活的工匠,被大工业的流水线巨大的车轮倾轧,从平静的固守,殷实的生活,沦落到不知所措的望着自己的技艺大幅贬值,茫然的面对生计艰难的新的工业时代。
熟悉这段历史,你才会深切感受到老街手艺人的沧桑与悲怆,它该是许多人没有见过的奇特的风景了:这里的手艺人似乎还生活在一百年前,破旧的店铺,敲敲打打的锤声,一切都停滞着,如同史料照片。
卸下门板,点着炉子便开张。偏不要任何招牌甚至标价,靠的就是乡里乡亲的熟人熟脸。
老街人的不变,几乎成一种执拗。
倘若它们在闹市,生意冷清但不会寂寞;而这白日里的老街,几百米长,稀稀疏疏的三两个人,老人和孩子居多,其余的就是象我们这样惦记着这块地方的看客了。
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
一些传统工艺被逼着消亡,便是民族工业寻求再生的“挪”。现在还有谁能把锅底用漏,或是因为锅底漏了再去工匠那里换呢?
小时候在街巷深处听到的那悠长的“钯盆钯锅喽”的叫喊声,早已被时光湮没了。
好在现代社会走向后工业化时代的时候出现了个拐点,更多的去寻求与人更亲密的东西。
我们走很远很远的路,到乌镇,到凤凰,去看那些没有或甚少经历工业时代的原生态的人类风景和物件。
那些个东西犹如我们喜爱的值得收藏的记忆,让我们从高楼大厦的隔墙,人与人之间的淡漠,高效率快节奏的烦躁中呼吸到清新,重新感受每一个手工物件散发出的人的温度与亲昵气息。
这些没有什么高瞻远瞩目光的老街手艺人的守望,于时间流失中很幸运的赢得了机会。
人们终于又由远而近,重新找寻身边的手工打制的锅,去迷恋那柴火蒸煮的饭菜香,回到没有被物化迷失的淳朴岁月。
每次离开老街,我都会默默的向那些历史的守望者表示一种敬意。
什么是物的历史?
一栋新房子是没有历史的,假若有百年的存在时间,有很多人住过,一代一代的变迁,那就是有陈迹的历史了。
我站在濉溪老街,却感觉走在我熟悉的过去里。
忽然之间,这物的历史让你有了时空混乱的怪诞。
你看着你自己,在几十年前走着;你唤不住他,他在他的世界里。
你在那个世界有眼睛有灵魂却没有身体。
老街有许多旧房子,形形色色,斑斑驳驳。
在老房子里探出身子晒太阳的老奶奶,似乎不喜欢我的镜头,有意挪转过身子;而她没有露出面孔的衣着整体色彩,既与门板对比鲜明,又在故旧意味上相互呼应。
我非常喜欢这个画面。
我在寻找和选择场景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进入了我的视野。
莫名的一种触动。
在古旧的房门长板的斑驳里,少许露出身体的小姑娘,在画面上形成了岁月的突兀、对比。
完全走出门的女孩,和这环境的色彩、角色冲突在淡化;她似乎就该是老街的一部分。
我又想起那一次进老街,拍石板条遇见的另一个更小的冲我微笑的孩子,那种天真,那样的对着外人好奇而好玩的微笑。
想起在老房子里探出身子晒太阳的老奶奶,看见几个老妈妈在街面上说笑。
猛然生出一种悲哀:这停滞了的时空,如果不仅仅是这些房子,还有一代一代的就在这里慢慢成为老爷爷老奶奶的男孩女孩,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希望出现在我镜头里的小女孩小男孩,都能够走出老街,走出这历史的定格与宿命。
如今的老街焕然一新。
当年我企盼着小姑娘、小男孩走出去的悲悯,已在如诗似画的老街的新光景中变成了古老的梦呓。
一街灯盏照耀出的五光十色,再不是我曾如此熟悉、留恋的夕阳红。
在门板前露出半个身体的那个小姑娘,若是走出去了,今日回来再看,也许会和我一样充满乡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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