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让梅兰芳不敢再演窦娥的演员
新戏迷一般都怕旦角戏,抱着肚子站在台上唱,一段十分钟的慢板,很容易睡着。少年鲁迅更怕老旦戏,看见“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简直要破口大骂。
一个旦角和一个老旦做主角的戏,会怎样呢?想想便怕。
《六月雪》便是这样的戏。
《六月雪》的来源是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窦娥冤》,这故事后来被收进高中语文读本,已经全国皆知,内容无需赘述。《窦娥冤》实在不像中国的传统戏剧风格,女二号蔡婆婆是放高利贷的,把张驴儿父子弄回家来住着,连媳妇端来的羊肚汤都要和张驴儿父亲谦让一番,让窦娥气得不得了,“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纵千随?”简直让人怀疑,蔡婆是否故意引狼入室,为了人生第二春。
《窦娥冤》的不典型,还在于结局太惨。女主角窦娥被父亲卖了,丈夫病逝,被无赖逼嫁,又受人诬告,在公堂经历严刑拷打,最后被砍了头,终于还是死了。中国人看戏,图的是“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金榜题名大团圆”,几时见过这样的惨烈,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中感慨:“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关汉卿故去三百年,明朝人叶宪祖就坐不住了。他把《窦娥冤》的本子修改,头一件便是让窦娥活了过来。不仅女主要活,女主的丈夫也被复活,窦娥被抵债卖给蔡婆的情节也没了,蔡婆婆“老房子着火”行为也不见了,最后的结局又变成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母子夫妻大团圆。
虽然改平庸了,观众们却买账,大约中国人在生活中太苦,看戏便只能接受甜吧。从清代折子戏选本看,《金锁记》虽然没有看到全本演出的情况,却一直活跃在舞台上。编成于乾隆年间的《纳书楹曲谱》、《缀白裘》,成书于光绪年间的《六也曲谱》都收录了《金锁记》中的相关选场。
清朝末年,京剧演员也开始演出《六月雪》,只有“探监”和“法场”两折,窦娥究竟死没死,索性不做交代,也算一种讨巧。这戏最初是青衣必唱剧目,王瑶卿、梅兰芳、尚小云都演过,梅还有“法场”唱片传世。
然而程砚秋一唱,便无人再唱,连梅兰芳也不再碰这出戏。
据说,1925年,梅兰芳去看程砚秋的《六月雪》, 到了后台,遍寻不到,只见角落处一个影子,一个装扮好的人坐在那里,低着头。梅先生后来回忆:“我一见那背影,便决定从此之后不再唱《六月雪》,因为坐在那里的,是一个活的窦娥。”
程砚秋除了演出作为折子的《六月雪》,也演出全本《金锁记》。这是1924年,罗瘿公参考《金锁记》和《窦娥冤》改编的完整故事,在这里,窦娥当然没有死。程砚秋演出这个故事时,如是全本,就贴《金锁记》的名称;如演折子,就贴《六月雪》的名字,观众一望便知。
有意思的是,解放后,程砚秋再演全部《金锁记》时,把窦娥被杀的悲剧结尾恢复了,可是观众并不买账,上座效果也不好。于是,解放后,程砚秋便不常演《金锁记》,更常演出《六月雪》的“坐监”和“法场”两折。
这两折戏中,窦娥是主角, “点睛”之笔却是丑角扮演的禁婆和县官。丑角的“插科打诨”一下子让几乎昏昏欲睡的观众醒来,让投入太深、伤心欲绝的观众喘口气,破涕为笑。1946年, 程砚秋到上海贴演此戏,禁婆选的是演禁婆一绝的盖三省。盖三省演禁婆,凶而不暴,符合身份。听真相时,冷脸孔露出关怀神情,一段窦娥主唱的二黄慢板,洋洋洒洒十几分钟,有了这个禁婆,哪怕是刚开始看戏的戏迷,也完全不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