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轻衣稳马梅林下
某年春节,作家毕淑敏到江南去看梅花。走了很远的路,爬了许久的山,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梅树。只是,没有一棵梅花开放。因为天气冷,往年此间恰是梅花怒放时,如今枝头只有饱胀的花骨朵。怎么办呢?只有打道回府了。看着毕淑敏失望的样子,主人突然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梅花瞬间开放。
“真的吗?梅花宁死不开,你又怎样呢?”主人笑笑,从枝头折了几朵各色的蓓蕾,放在手心,用热气暖着、哈着,轻轻地揉搓起来……奇迹在掌心缓缓地出现了。每一朵蓓蕾,好似被魔掌点穴,竟在严寒中,一瓣瓣地绽开来,如同少女睁开惺忪睡眼一般——吐出如丝的花蕊,舒展身姿,在寒风中盛开了。
主人把绽开的花递到毕淑敏手里,说好好欣赏吧。但还没欣赏够,在毕淑敏手中蓬开的花朵,就开始合拢凋谢,细碎小花的绝美花姿——犹如电光石火般陨落了。
倘若是古人,遇到寻梅不遇的情况,不会像今人这般折枝催开,而是以天地为屋宇,居住在那幽清僻静的化外之境,闲来炼药煮酒,品茶待开。这是慢生活的大境界。相寻不遇亦无妨,轻衣稳马梅林下,轻雪看梅悟禅意,踏遍群山心染香。
访梅不遇不催梅,而是悄悄住下来——变成“不期而遇”的情怀。在这个意义上,文人寻访的不只是梅,更是一种暂离俗世的情境。元代杂剧家乔吉流寓杭州,曾写下“冬前冬后几村庄,溪北溪南两履霜,树头树底孤山上。冷风来何处香?”的小令,他寻梅不遇,则自初冬绵延春初,经冬不辍,自此地逡巡彼处,步步丈量,行程漫漫,志而弥坚,足见其爱梅之深。
宋代诗人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动人心弦,奇巧俊丽。正是以“梅妻鹤子”的驻守情怀,录得一生知己,才得此千古佳句。梅花,也有香魂一缕,她一定是在等待林逋这样的心音知己。清代大诗人袁枚,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有一次,他有急事要出远门,当时正值家中梅花盛开,遂十分惋惜地写出了“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的惆怅和慨叹。
梅花,是中国文人的心灵写照,色泽艳丽而不妖,香气清幽而淡雅,姿态苍古而清秀。无论梅花绽放与否,总是那么有姿态,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晶莹透亮,发出淡淡的清香,像一张张笑脸——躲在幽香的巷陌里轻吟、浅唱。不要说那些凄风苦雨,星光点点的梅苞,时时眼望月亮的清晖,路途弥艰,挨过冷风,尝遍低温,可她心甘情愿;不然不配叫她“一枝寒梅”,更不配在乍暖还寒时挑出一帘旖旎。
梅是大自然的精灵,更是文人冬日的浪漫。踏雪寻梅,犹如未近其树,不见其花,只为了嗅一嗅行程中那浮动的暗香。相传唐代诗人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郑綮是唐昭宗时的宰相,他比孟浩然晚生100多年,也曾引用此语。五代时孙光宪《北梦琐言》载,有人问郑綮:“相国近有新诗否?”郑綮笑答:“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
在冰封雪飘时节,移步至万籁俱寂的自然中,去寻觅梅花,感悟梅花仙子隐匿在雪中的冰清玉洁,喟叹上苍的造物之美,这是多么风雅的事情啊。访梅,是要不断到现场去的,不断去寻觅,才可能遇到。这与诗歌创作一样,要屡屡入境,才会有好诗。看啊,天稍暖后,忽降瑞雪,那小小梅花似乎在用力地向上,顶着比它体积还大的雪丝、雪块。雪丝、雪块黏接不动,牢牢扣在那鼓鼓的花苞上。那花苞却似乎安心守命,与雪丝、雪块抱合在一起……
梅,那鲜活的绰约风姿,印在多少寻梅者的心底,即便携樽苦追寻,也从不言悔。岁月相寻岂有穷,早梅唤醒醉眠翁。在万籁寂无声、人鸟声俱绝的冰天雪地里,天空停风,白云苍狗,正是寒梅隔岸开。我念梅花花念我,起看清冰满玉瓶。在雪花飘飘的日子,梅花开依旧,似乎将压抑心底的情思自由怒放着,那是对生命激情的歌唱。“归来笑拈梅花嗅”,乃是寻梅花开的欣喜,恰若“有女郎携婢,捻梅花一枝,荣华绝代,笑容可掬”。
《红楼梦》中林黛玉叫人怜爱,正因“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有人说妙玉是黛玉的影子,此言不虚。譬如,妙玉泡茶用的水,是她采集梅花蕊上的梅花雪,且是五年前埋在地下澄清的。曹公此情节,可以说把雅兴写到了极致,带给人丰富想象,再无他人能胜。梅,那种剪雪裁冰、清韵高洁、暗香浮动的清辉,跃然于纸上。
记得那年,我与朋友在丛林深处,绵延的峡谷皱褶里,去寻访河谷两岸天然生长着的白梅。寒冬时节,长在岩壁下面的白梅开了,幽幽梅香——浸淫整条峡谷清澈的河流。梅花树上爆出米粒大小的花苞,能嗅出一阵幽幽的梅香。零星开花的白梅——卧在树茎上,展露出凌霜傲雪的气质。它有粉红色的花蕊,散发出沉郁的异香,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记忆,又好似从早已浸淫的灵魂深处盈盈溢出。
山路幽静,游人稀少,丝丝缕缕的梅花芳香远远飘来,感觉真好。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在梅花树下,我举头数着梅花,一朵、两朵、三朵……我发现,身旁朋友那一双望梅的眼睛湿润了。微寒的风,吹拂着她的脸,使她的脸颊落满烟霞,与梅的皎洁相映成辉。是啊,朋友把自己的情感完全融入到寻梅的意境之中。此时此刻,她的心是属于梅花的!
凭窗思访戴,雪霁好寻梅。倘是雪后寻梅,最喜看老树着花了。梅树、梅花,从没有奢望让风把自己送回春天的故乡。在冬天的深处,无论老梅已经生长多少年了,她总是会踏雪而来。朴实而苍老的树干,却捧出装着难于阻隔的情感。迷恋在漫天梅香之中,十里梅树全都开了,雪一样丰盈的花瓣,云一般浮动的暗香,在纷纷扬扬的梅花中行走,寻梅者竟忘了归路……
(作者:付秀宏《人民周刊》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