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 | 东来西往,一场空忙?
文章摘自《游金梦》
骆玉明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西游记》写到第九十一回,唐僧师徒已经到达“天竺国外郡,金平府”,虽说还有不少路要走,终究是成功在望了。在这里发生了一桩有趣的事情:当唐僧告知当地慈云寺的和尚自己来自“中华唐朝”时,那和尚倒身下拜,无限崇敬地说道 :“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才见老师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当下拜。”千辛万苦来到西天,而就住在西天边上的人们却一心想要投生到东土大唐!写小说的人或许并无深意,不过读起来这话真是有点讽刺味道。
也喜欢说神道鬼的蒲松龄显然发现了这里的悖谬,于是在《聊斋志异》中留下了一篇充满戏谑意003味的短篇小说《西僧》。小说中说有两名僧人自西域来到东土,一位去了五台山,一位落脚于泰山。他们自述路途中经历,说是曾经翻过火焰山,山中热气熏腾,犹若炉灶,只有在雨后才能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如果不小心踢到山石上,立刻就有火焰飞腾。他们还经过了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直插天际,四面莹澈,好像是透明的。水晶山中有狭隘的山口,两条龙各守一边,想要过去先要拜龙,得到允许,山口才会打开。这分明是拿《西游记》的材料稍加修改而成,只是“西僧”往东来,“东僧”往西去,方向正好相反而已。途中的艰难困苦也不相上下:他们在路上走了十八个寒暑,出发时一共是十二人,至中国仅剩下两人。
那么西僧“东游”目的是什么?原来西土传闻中国有四大名山:泰山、华山、五台山、落伽山,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和文殊两位菩萨仍然生活在这里,谁能到达此处,立刻就能成佛,长生不死。这小说是写给中国人看的,读者当然知道实情没有这么美妙。
接着蒲松龄写下了一段十分机智的评论:西僧仰慕东土,犹如东土之人仰慕西土,倘若西游取经之人与东游拜佛者在中途相遇,各自叙述本地真相,必然相视失笑,各自回头,岂不少吃了许多苦,少走许多冤枉路!蒲松龄想讽刺什么呢?他也许觉得人容易被自己心造的幻相所迷,千辛万苦去追逐那个幻相,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忙。作为寓言来读,蒲松龄的故事可以用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不能说没有发人深省的地方。
不过,若是从文化交流的视角来解析,却不能说那种对远方世界的幻想乃至追逐是毫无意义的。古代交通闭塞,远方的一切信息仅靠口口相传,难得其真情,而人心好奇,每以想象来填充空白,更导致以讹传讹,这都是事实。很多年代中,西方人依靠一部半真半假的《马可·波罗行纪》来了解中国,把中国想象成一个“黄金世界”,这和蒲松龄在《西僧》中所说的西土关于中国的传闻,说不同却也有相似之处。但正是这种似是而非的传闻,刺激了人们对异种文明的兴趣,而在缺乏根据的想象之中,又实实在在地包含了在自身世界中追求变化的愿望。托马斯·莫尔(1478—1535)在其著名的《乌托邦》005里,就一面赞美东方文明,同时提出 :“凡是人的智力的创造或属于偶然的发现,他们那儿和我们这儿可以同样都有。”
传闻和想象引发对真相的考察乃至深入的探究,那又是进一步的工作了。我们离开小说《西游记》来说唐僧,也就是历史上的玄奘吧,取经之前他对西土天竺所知道的大概也只是些传闻,而十九年之后回到长安,他却写下了不朽的《大唐西域记》,至今仍是研究古印度宗教与文化不可缺少的依据。反方向的例子可以举十七世纪的利玛窦,他的《利玛窦中国札记》已经摆脱了《马可·波罗行纪》夸耀奇异的模式,开始精确地向欧洲人介绍关于中国的知识。在这以后,西方的中国学算是真正兴起了。
作为传教士的利玛窦等人在中国被人称为“西僧”,而蒲松龄写《西僧》则是在他们之后不久。其实两者未必有什么关系,不过那篇小说嘲弄僧人们东来西往,一场空忙,让人想到的是在那个时代,“东僧”已少有西游的兴趣,而“西僧”对东土的兴趣正浓,他们丝毫不觉得自己在空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