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蓓:演员的功夫来自哪里——来自练功场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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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中路《武松》
艺术人生相识在温州的戏台上,湖南省京剧团的青年演员们与奚中路相遇了。
那是1999年,他们在温州演出,奚中路也在此演出。
温州、福建等沿海一带,自古有祭祖酬神的习俗。改革开放以来,打渔的、种地的、做工的、跑生意的。来自底层的百姓们,还有老板们,富了,精气神足了,更爱邀班唱戏了。温州这地方爱京剧,尤其喜爱优秀传统京剧。这村进那村出的,省京的青年演员们去了又去。奚中路也是,经常去。他是上海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梅兰芳金奖大赛金奖得主,被誉为“当今菊坛第一大武生”。以他的资历、地位,没有谁会给他定演出指标,更不会让他搭班唱戏。搭班唱戏不像在大都市公演,这里戏台简陋,条件艰苦,上下手搭配生涩,他不在乎。在他的眼里,这是一个演出市场特别开阔的地方,观众特别热情的地方。一天两场,人头攒动,人海如潮。《挑滑车》、《铁笼山》、 《洗浮山》、《艳阳楼》、《长板坡·汉津口》、《石秀探庄》、《八大锤》,或长靠武生戏,或短打武生戏,或箭衣髯口戏,勾脸戏,观众最爱。瞧!锣鼓征召,疾步登场,鼓点中站定,靠旗凛凛!姜维也好,林冲也好,高宠也好,一个个悲情英雄,集“勇、猛、稳、冲”于一身。在这里,鼓师,琴师,来自全国各地的“下手”,观众,还有戏班的班主,大家处得很熟,这叫“演得酣畅,处得简单”,温州这座“温暖的州城”,舞台虽小天地大。他就这样,在上海,在北京,在天津,在全国和世界各地,最让我钦佩的是在温州,把根深深地扎在观众的土壤里,青春岁月火样年华悉数交给京剧。
湖南省京剧团的青年演员们,就在这艰苦而温暖的戏剧环境里,与他们十分崇拜的奚老师认识了。
他们像磁石一般相互吸引着。
2009年,青年演员任晋湘在温州太阴宫戏台向奚中路磕头拜师。
2010年,省京特聘奚中路为艺术指导。
计算机科学家李开复说过:“我拼命工作不是因为我贫穷,而是因为我依旧充满激情。”
像火焰一般燃烧着艺术热情的奚中路,将他精湛的艺术,优秀的品质,他那深存于心底的热情,血一样稠浓的京剧情,无保留地传授给任晋湘和省京的青年演员们。
我曾经去过一次西藏,我想起了那虔诚的高原朝圣者。
不论终极的目标怎样,我们热情地行进着,为了心中那份神圣。
练功
长沙的八、九月,接近四十度的高温。我认识奚中路是在省京练功场。听说他带青年演员练功,下午两点半到六点,上午排戏下午练功。在“大多数演员不够用功,很多武戏演员都不练功”的今天,我有一种久违的激动,想去看。
走进排练场,那种密集的运动节奏,那样的浑汗如雨,浑身湿透!那样的虎跃龙腾,翻爬滚打!
我想起了一个人。她是某省一位全国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应邀参加一场综合晚会演出,酬金为一青年歌手的几十分之一,她气病了,郁郁而逝。这位可敬的艺术家不是为钱,而是为着京剧艺术的尊严。
我于是深深地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着!为祖先留下的这份产业,为许许多多的后来者,他们身上背负着的许许多多是与不是,公与不公,唏嘘着,感叹着。
我五脉俱通!
这里是一个气场,你会感到腾腾的热气往上冒;这里是一个磁场,大家都围绕着地轴磁心。
先是“踢腿”。一个个紧挨着排成长队,左右腿轮番着使劲儿踢,足尖踢至头顶,每人200腿。奚中路也排在队伍中踢。
接下来是“蹦杆”。一根竹竿横搁,一个个紧挨着跳,快跑快跳,然后不断地加高。没跳过的则飞快地将竹竿拾起搁好重来,弄慢了你就会被后面的挤着碰着,老跳不过你会觉得很没面子,拼!
第三项是压腿和撕腿。压腿我见过,舞蹈练功也这样,撕腿可真让我开了眼,一男生平躺地上,另外三四个人围着,每人按住一只手或一只脚,老师则匍匐于地手握男生的另一条腿往他的头顶处“撕”,那男生于是发出受刑般尖叫,按手脚的于是故意儿幸灾乐祸地:“招不招?嗯?”直到老师认为差不多了,这才换另一条腿。撕完下来,师生皆一头汗。那男生走到扒杆处压腿,压两下便快乐地嚷嚷:“松多了,舒服。”大家于是一齐喊:“长功了!”我这才跟着松了一口气,才知道这分寸,这方法都在掌控之中。
第四项是飞脚、扫堂、旋子。这是短打武生在舞台上经常用的,比如《三岔口》、《界牌关》等很多戏都用。
第五项叫单个拔飞脚。一人20个,来回拔,练得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呼哧”着。
第六项是软毯子。包括:扑虎,抢背,入洞,叠肩,滚堂,旋扑虎,窜毛,为的是将筋骨撑开,增加抗压的能力,既直接奚中路为任晋湘和葛倩倩排练《青石山》用在戏里,也作翻跟斗之前的热身。观众爱看翻跟斗,翻得高转得快,一个接一个,“噔!噔!噔!”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让人振奋!刺激!练好了上面这些翻起来也就轻松了。
第七项是刀枪把子。以戏带功,练的是传统武戏《青石山》里的刀枪组合。《青石山》说的是一个神话故事。小将关平奉父亲关羽之命,和周仓一道,下山捉拿九尾玄狐。关平和九尾玄狐,分别由任晋湘和葛倩倩扮演。“一套勾刀”、“单刀两杆”,“剑枪”,“三人大刀”,“破四将”,刀光剑影目不暇接。接下来是“出手”,打出手靠的是配合,一米多长的花枪在演员的手上、脚上、头上飞来飞去,环环紧扣,枪枪链接,其中的奥妙在于:下手要“给”得好,主角要“回”得好。葛倩倩回枪,有时单手单足挡,有时双手双足挡,有时跳起来手足并用一齐挡,精彩!
第八项叫“晃腰”。就是人站在那儿身子不断地晃悠,挺凝神敛气的,训练协调性,练云手,找戏味。
奚老师告诉我,京剧身段与武术相通,主宰于腰,以腰带全身,用的是太极的劲儿,不用太极的样儿。
“行肩跟背,欲进先退,欲左先右。”老师站到前排一面示范一面念念有词:“眼睛集中看一点,头悬一根线,眉梢立起来,收小腹……”
老师念心法口诀:“花脸撑,老生弓,武生在当中,小生紧,旦角松。”
什么意思?花脸不总是那样两手撑开着的吗?这就是大感觉:豪爽,力量!老生呢?弓着点儿,含蓄,暗劲儿。武生呢?既要有花脸的豪爽“劲儿”,又要有老生的沉稳“份儿”,二者兼备,这叫“在当中”。小生呢,内敛,紧着点儿,小生的“紧”要紧在心里。旦角嘛,放松,松腰松尾骨,气要沉下来,腰和尾骨要放松,女孩儿一颦一笑,放松才美。
老师念另一个心法口诀:“三形,六劲,心意儿八,无意者十。”
意思就是:如果你形似了,横平竖直规范了,你就有了三成;如果你的劲头对了,你就有了六成;如果你心里有了,你就够了八成;如果你随心所欲了,化境了,你就有了十成。
“表演唱做讲究个'弹性’,京剧最终看的是个'味儿’。”
“往那儿一站,全身一层绒!”
什么叫“全身一层绒”?光彩!份量!一身佛光!一个气场!常年磨炼,潜心钻研,必得真传,必成正果。
最后一项是跑圆场。拉开山膀猛跑,50圈。
三个半小时转眼过去。一堂功下来,汗水湿透,换两三次衣。
演戏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排练,十月初,省京在红色剧院公演《武松》、《白蛇传》两出大戏,青年演员担纲。特邀奚中路领衔主演《挑滑车》压大轴。
《武松》是一出武生应工戏。炎炎盛夏,奚老师用40天时间导排了此剧,任晋湘担任主角武松,黄璜饰潘金莲。
任晋湘毕业于北京戏校。他酷爱本行,勤奋努力,平和敦厚。这次挑梁出演武松,在恩师的悉心教授下,进步飞快,身段干净利索,眼神如柱,一招一式规范。上半场的 《打虎》,十个 “扫堂”接“绞柱”,“串翻身”接“抢背”;下半场的《狮子楼》杀西门庆,一套“飞腿过桌”接 “夺刀”,“小翻”接“绞柱”,将豪杰武松疾恶如仇、威震天下,为兄报仇、杀红了眼的精神体貌演得贴切,给人一种非常好的力量感!
黄璜于中国戏校坐科七年,工小生。剧中反串花旦饰潘金莲,演的是筱翠花筱派的路子。他扮相俊美,嗓音圆润,踩跷上场。别看这踩跷,脚踏三寸金莲,得像跳芭蕾那样脚尖着地,踩得平稳,走得轻快,可见下了功夫。“杀嫂”一场,一圈“绞柱”下来,把个传统型的荡妇潘金莲演得泼辣、狠毒、妖艳!
肖瑾饰演王婆,他的表演松驰自然,将一个地位低下、左右逢源的龌龊老妇演得鲜活,观众笑声不断。顾旭峰饰恶少西门庆,他文武兼备,表演传神,《狮子楼》一场与武松的对打默契精彩。周开饰演的武大郎忠厚老实,用的是矮步轻功。黄建军饰演的何九叔老成持重,唱味醇浓。李艳平饰演的郓哥儿率真机敏,李灿饰演的店家响亮地吆喝着,老虎威武地扑腾着……整场演出充满着青春的活力,青年演员们像过节一样快乐。
老师的《挑滑车》,1993年参加梅兰芳金奖大赛夺冠。五年之内在温州演了三百多场。
这出戏来自《说岳全传》。宋金交战,宋军力不能敌,岳飞帐前大将高宠为解主帅之危,跨马提枪,迎战金将,金兀术放铁滑车以阻高宠,高连挑滑车多辆,终因人马力尽,车压身亡。全剧情节发展分三个阶段,一是起霸闹帐,二是大战金兵,三是挑车殉国。
《挑滑车》历来为京剧长靠戏之最,处处吃工,以高难著称。
奚中路的《挑滑车》堪称经典。规矩,沉稳,大将风度,王者霸者之气。无论是起霸、翻身、开打,还是摔叉,溜、脆、圆、整,美仑美奂,惊心动魄。
真个是“往那儿一站,全身一层绒!”
在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我感受着这出戏,浸透着浓浓的悲情。
这悲情使技巧更显厚重,这厚重使人物格外悲情。
白燕升的《戏苑百家》三次诚邀,奚中路三次婉拒。最终以嘉宾空缺的方式完成电视专题。称道他:“文武之道张弛有度,于世家寂寞中浑然风骨。”
“世家寂寞”!爷爷奚啸伯系京剧后四大须生之一,受尽磨难,矢志不改。“安定门城门的砖头都被他喊嗓喊凹进去一块”,北京人这样评价爷爷,可见用功极苦。“诸孙中唯中路是可造之材。”老人弥留于病塌还在给孙儿说戏,临终还在委托友人。
武生泰斗杨小楼、高盛麟如星月般照耀着,奚中路总是遥望着他们,对镜习武摇头愧叹。
低调,寂寞,风骨天成,他是一个为戏而生的人。
黑格尔有一句话:“世界精神正朝着愈来愈了解自己的方向发展。”
一有机会就让学生演。他总是努力让学生了解自身,了解京剧的昨天和今日,品质和力量。
京剧表演艺术,有着丰厚的宝藏等着我们去开掘,有着诱人的理想等着我们去实现。
易中天在谈到教育时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代课老师是中国教育的脚板。没有这些穿着草鞋,长满老茧的脚板,中国教育早就趴下了。”
奚中路不是代课老师,也不穿草鞋,他是“当今菊坛第一大武生”。可他在教学生的时候,和千万个传道授业者一样:
“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