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直以来,网络上有些人对于欧洲近代骑兵排成整齐横队后所进行的高速冲锋,也就是“墙式”战术,非常推崇,认为其是骑兵战斗力的最终级展现。但其实,如果细看当时的一手史料,大家就会发现,所谓高速冲锋其实是将领们不得而已而为之,所谓“墙式”战术,也没吹嘘的那么美好。
“之前,我经常听到一种说法:当一方骑兵推进到距离另一方骑兵仅有15-20步时,另一方骑兵就会转身退却。人们向我保证这是绝大部分骑兵交战中出现的状况,但我们现在对付的敌军骑兵,却不像传闻说的那样。”——法军少将马克-路易·德·科兰古,1757年12月7日
▲ 博罗季诺会战中率领胸甲骑兵突击大多面堡战死的科兰古将军就是马克-路易·德·科兰古的孙子
正如科兰古少将在这份书信中所述,普鲁士骑兵在罗斯巴赫的迅猛冲击让他体会到一种时代的裂变感,以至于他不相信昔日战争里口耳相传的宝贵经验还能够用于现代。到底是什么催生了这样的划时代演变呢?正如笔者在前文中所述,普鲁士骑兵在1745年已经跻身欧洲第一流骑兵之林,他们能够娴熟地完成各类机动,甚至能够在冲击敌军骑兵时用跑步乃至袭步完成最后200步(146米)。
▲1745年的霍恩弗里德贝格会战中的普鲁士拜罗伊特龙骑兵团
不过,在精益求精的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眼中,这样的奔驰距离仍然太短了。1748年春季,普王要求骑兵在训练中完成长达700步的冲击,其中前300步以快步完成,后400步以跑步完成。到了1750年,冲击距离已被加码到1000-1200步,冲击方式也变为前600步使用快步、后600步使用跑步或前300步使用快步、中间400步使用跑步、最后300步使用袭步(全速奔驰)。从1751年到1755年,冲击距离更是不断增长到1500步、1600步乃至1800步(1318米),其中三分之二的路程要以跑步和袭步完成!根据19世纪初的数据,在不过分消耗马力的前提下,骑兵大部队能够维持每分钟330米的跑步状态至多6分钟,也就是说,一次冲击中的跑步距离至多为2000米。如果考虑到普军冲击过程中有三分之一要以接近每秒10米的袭步完成,可以说,普鲁士骑兵在冲击训练中的奔驰距离已经接近了物理上限。而且这决不是停留在纸面的文字要求,因为控制欲极强的弗里德里希二世还会亲临训练现场,仔细观察骑兵步态变化。
▲1746-1752年的普鲁士拜罗伊特龙骑兵团,这一时期的普鲁士骑兵经历了严格乃至严苛的训练
可是,1757年被俘的奥地利中校雷班依然看到普鲁士骑兵在贴近实战的冲击训练中仅仅采用200步的跑步冲击距离。普鲁士上校瓦尔内里更是在《骑兵评论》里详细阐述了七年战争期间普鲁士骑兵的实战方式:“第一声军号响起,第一线、第二线和预备队开始以慢步前进。第二声响起,全军速度加倍,改为快步……第三声,加速到三倍……距敌150-200步时,第一线开始使用小跑步,距敌70步或至多80步时,号手吹响洪亮急促的军号声,第一线骑兵策马以大跑步前进,但仍要掌控缰绳……距敌大约20步时,彻底放开束缚,全力冲击。”显而易见,即便在经历了如此疯狂的训练后,普鲁士骑兵依然习惯于在200步范围内真正展开跑步冲击,袭步也仅限于最后20步。那么,这样的奔驰训练是否全然徒劳无功呢?
▲冲击中的普鲁士骑兵,左为胸甲骑兵,右为龙骑兵
答案依然要从心理领域来找。在塔瓦纳、古斯塔夫二世等老一代军事家眼中,与跑步相比,快步更有利于维系士气、震慑懦夫。塔瓦纳认为懦夫在跑步行进只需稍稍放慢脚步就可以不留痕迹地落在后面,而在快步行进过程中,长官就更容易发现那些强行勒住缰绳,让自己落在后面的懦夫。古斯塔夫二世也认同上述看法,还特意制订军法处决此类人员。
▲ 塔瓦纳元帅,他是法国宗教战争时期的宿将
可是,一个多世纪之后,弗里德里希二世就彻底扭转了上述看法,他认为快步给了骑兵思考时间,让他们有机会考虑自己面临的危险,从而滋生出退后倾向。与此相反,要是以跑步乃至袭步行进:“懦夫都知道,要是他们在狂奔途中稍有迟疑,就会被骑兵中队的其他人碾碎,于是,在大跑步冲击的过程中,是畏惧让懦夫和其他人一同前进。”
▲ 弗里德里希二世,人称老弗里茨
也就是说,弗里德里希二世同样是要用恐惧消除队列里的懦夫,但制造恐惧的工具已经变成了跑步冲击,于是,不断延长的跑步冲击训练就是为了不断强化这种恐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塔瓦纳、古斯塔夫二世等人的观点有多么错误,而是这一个多世纪的战争变迁让骑兵冲击的形态也发生了巨变。那么,跑步乃至袭步冲击过程中的骑兵又会呈现出怎样的形态呢?皮埃尔·康塔尔在20世纪初对此有过精彩的描绘:“骑手把鼻子伸进马的鬃毛里,把马刺放到马肚皮上,大声呼喊以免听到,闭上眼睛以免看到,就像冲向虚空一样,不假思索地把自己往前推。这就是真正的冲击……是脱缰的马驮着醉汉。”可想而知,当这样一群黑压压的“超速醉汉”袭来之际,他们是绝对不会像快步冲击时代那样等到双方相隔几十步时就打马回转的。在罗斯巴赫会战中,如墙而进的普鲁士骑兵自然不会退缩,决不缺少勇气的法兰西骑兵也迎难而上,最终死伤惨重,科兰古笔下的裂变感大概就源于此处。
▲ 黑云压城的普鲁士骑兵
不过,弗里德里希二世同样不打算放弃密集队形,更不想让自己的骑兵像蛮族一样展开散乱冲击,他理想中的冲击形态是以跑步冲击的密集队形吓垮对手,也就是“依靠我们的冲击速度迫使敌军在投入近战前就陷入崩溃”、“只要敌方队形比我们更空旷、间隔更多,就无法阻挡我军的冲击”。同样值得一提的是,在快步冲击时代,轻骑兵胯下速度较快但个头较小的坐骑自然无法和重骑兵的高头大马对抗,于是轻骑兵通常承担前哨战等各类“小战争”勤务,并不能用于正面会战。而到了跑步冲击时代,速度更快、更易加速的轻骑兵也成为正面会战中的重要力量,在完成各类轻骑兵勤务之余,也能够列成堂堂之阵投入战斗,普鲁士骠骑兵就是这当中的杰出代表,曾担任过骠骑兵团长的瓦尔内里就盛赞他们在正规交战中能够胜任重骑兵的角色,不论面对什么对手,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以密集队形投入冲击。
▲1757年布拉格会战中普鲁士骠骑兵曾经正面击溃过奥地利胸甲骑兵
“老弗里茨”在骑兵方面的诸多划时代创新几乎都得到了整个欧洲的认可,跑步冲击、白刃冲击均成为此后百余年间的国际惯例,可他同样倾尽心力设计的“墙式队形”(en muraille)乃至由此衍生的“墙式冲锋”却成为一闪而过的流星,不仅未能成为通用做法,就连在普军内部都招致不少反对意见。
▲ 以1个骑兵团为例的常规队形(上)与墙式队形(下)比较示意图,图中每个长方形代表1个中队(笔者自绘)
顾名思义,“墙式队形”指的是各个骑兵中队之间不留横向间隔或仅留很小间隙,形成一道连绵不断的人马长墙。这实际上并非普鲁士的发明,早在17世纪末的奥土战争中,为了应对来去如风且擅长单兵格斗的土耳其骑兵,奥军统帅巴登藩伯路德维希就曾命令他的骑兵结成防御性的“墙式队形”,依靠这种不留空隙的队形防止敌方轻骑兵渗入,并以马枪火力杀伤敢于迫近的土军骑兵。
▲巴登藩伯路德维希
在弗里德里希二世看来,“墙式队形”能够确保战线中的各个横队不把侧翼暴露在敌人面前,也就能够预防敌军渗入中队间的空隙,如果让骑兵列成这种队形朝着敌人发起飞速的白刃冲击,就必然会带来极大的威慑力,他甚至夸耀道:“以这种方式突然朝着敌军猛冲过去的紧密长墙无人可挡!”如前所述,弗里德里希二世设想的骑兵冲击是依靠己方的速度和严整队形取得兵不血刃的胜利,他认为一旦卷入近身混战,军官的控制作用就骤然下降,骑兵随即丧失队形和凝聚力,于是就应当尽量增强冲击的威慑力,尽可能吓阻敌军,看似威武的“墙式冲锋”由此被普鲁士国王引入军中。
▲赛德利茨在罗斯巴赫战场
可是,这样理想化的战斗终究少之又少,任何一位稍有作战经验的军官都会意识到“墙式队形”陷入近战后将引发何等混乱的战况。七年战争中最优秀的普鲁士骑兵将领赛德利茨就是“墙式队形”的死敌,他甚至在所有战地机动中都使用了各中队之间留有足够横向间隔的战术(至于检阅和演习就是另一回事了)。发现这种状况后,弗里德里希二世尽管始终没有撤销“墙式队形”,却也拿他毫无办法。赛德利茨的门徒瓦尔内里则在《述评》中替未能著书立说的祖师爷说清了理由:“当连绵战线(墙式队形)发起攻击后,它就不可能绕袭敌军侧翼或执行任何队形变换……我们在交战之前也往往无法侦察到行进过程中可能会遭遇的各处障碍……在冲击结束后,我们如何重整一个两翼毫无间隙的骑兵中队?要是一匹马倒下,它旁边的另一匹就会转向,我们尽力避免去踩踏死伤后倒在地上的人员马匹,我们必须在军官倒下后帮助他,于是,许多战马就要被推到一边去。上述种种都说明,中队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乱。我问你,要是骑兵中队之间没有间隔,如何才能补救?”本文系冷兵器研究所原创稿件,主编原廓、作者吴畋,任何媒体或者公众号未经书面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部分图片来源网络,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们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