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在我,长空不碍白云飞
人最藏不住的,是自己的心机。
《列子·黄帝篇》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
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
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
其父曰:
“吾闻鸥鸟皆从汝游,
汝取来,吾玩之。”
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有个居住在海边的人,特别喜欢海鸥;每天清晨,他一定会到海边和海鸥嬉戏。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他的善意吧,很多飞来飞去的海鸥都喜欢在他身边驻足玩耍。不知怎的,这件事就让他的父亲知道了。父亲让他捉几只海鸥供自己取乐。想必“父为子纲”的社会中,父亲的要求,儿子是无法拒绝的。第二天,他再次来到海边,期待着出现往昔欢乐的一幕;可那自在来去的海鸥,却再也不肯停留在他的身边了……
起心动念,人的心机,最是藏不住;当念头中有了贪婪,有了欲望,环绕在周遭的气场,也相应地有了变化。为此列子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至言去言,至为无为;
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此地无声胜有声”,真理往往是不需要明白无误的语言去表达的,高妙的行为也不需要通过花哨的表达方式实现;想要与别人一决高下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落入了下乘——用时下流行语来说,就是“low”爆了。
我们混淆着语言与知识的区别,认为语言表达出来的内容就是知识;可却不觉已知的世界早已是经过我们的改造加工而有了分别;分别之心一起,我们最初想要追求的真实世界,就真的与我们渐行渐远了。阅尽繁华之后,或许才会真正明白,“天真”二字的难得;也才会真正懂得,“天真”,或许才是我们最初的追求。
《庄子·内篇·应帝王》中有一个关于“开窍”的故事:
传说中,掌管南海的帝王叫作儵,掌管北海的帝王叫作忽,居于中心的帝王叫作混沌。儵和忽常常去混沌那里做客,混沌始终对他们都非常友好。于是,儵和忽就决定为混沌做一件天大的好事,来报答混沌对他们的善意。思来想去,他们商量着说:
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
尝试凿之
他们发现人人都有七窍,七窍之妙,妙不可言:人能够看、能够听、能够吃、能够闻,能够感知世界的美好,全仰仗着七窍。“可怜”的混沌却没有。于是,他们决定为混沌“开窍”,每天开一窍。七天后,混沌的七窍都被凿开了;但混沌,却变得真正“可怜”了——死了。
混沌没有七窍时,是浑然一体的,此其为一;一旦开窍,打开了所谓认识世界的通道,化而为二,那个分别的世界,反而促成了他的死亡。——现实中自然不会有这么荒诞不经的传闻,可一旦我们从单纯的自己走向分别的世界,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也就迷失在了钢筋铁骨的丛林世界里。找不到自己,也看不懂别人,当然也就失去了曾经宁静快乐的世界。——要知道,宁静快乐的世界,不单只是儿童的乐园。
想来学画的人没有不知道“八大山人”的,自然不会闹出是八个居住在山里的有名画家这样的笑话。八大山人本名朱耷,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第九世孙。原本是皇室后裔,但却生逢明朝末年的乱世,皇室后裔更加岌岌可危。明朝灭亡后,他索性削发为僧,寄情山水。
关于八大山人有很多传说,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哑”。有人说,朱耷不是哑巴,这自然是对的,其实他只是口吃;但他却很少说话,这又是为什么?坊间流传着若干种说法:
有人说,是避祸的同时表达不满。
作为明朝的皇家子孙,亡国之恨与耻辱片刻难忘。满清统治下多说无益,为此索性闭口不言。一方面可以避免“祸从口出”的是非,另一方面,也算是将内心的痛苦与愤懑锁进了保险柜。
还有说这与“青眼白眼”异曲同工。
传说晋朝时的阮籍,狂放不羁,待人接物全凭个人喜好: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他青眼有加,热情接待;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他白眼上翻,冷若冰霜。
于是有人认为,朱耷也是如此。面对志趣相投的人,虽然口吃,但却也能娓娓道来,侃侃而谈;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索性将一个大大的“哑”字写在纸板上,举给那人看……这率真的个性,既让人忍俊不禁,又颇有些无可奈何。
我更为赞同的是最后一种说法:
身世浮沉中,他将对人生的哲学思考,融入生命之中;语言的表达就显得苍白无力。
八大山人有一枚非常有代表性的印章,刻有四个大字“口如扁担”,意思就是:闭起嘴来说。
这实在是太矛盾了:说话不得张嘴么?闭起嘴来怎么说?
静下心,闭上嘴,恰恰最能找得到自己,最能看得到心底的智慧。
“直指本心,明心见性”,说的正是此理。
禅宗里有一种说法:
不蒙住你的眼睛,你看什么;
不捂住你的嘴巴,你说什么。
乍看起来不合情理,但细思之:我们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事实上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相;嘴巴里说出来的,就不再是智慧了。做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古语说的好,“成大事者不谋于众”,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想要通过和大多数人商量而达到最终的和谐统一,简直是痴人说梦。对于真正的智慧而言,藏在你我的内心深处,藏在智者的举手投足之间。拿出来商量也好,理论也罢,反而会成为智慧的负累。读书人喜欢说“真理越辩越明”,可辩论得来的,最多能算是理性的思考,距离我们说的“智慧”差距甚远。
还是庄子。
想起《庄子》中“呆若木鸡”的故事。
今天我们使用这个成语,往往用来形容一个人傻愣愣的样子或者因为害怕恐惧而发呆的样子;但在庄子的笔下,却别有洞天。
周朝周宣王喜欢养斗鸡,为此还设置了专门的机构,配备了专职人员。这时,一个擅长养斗鸡的人进入到周宣王视野中,宣王对他充满了期待。
十天之后,宣王问道:“斗鸡已经养成了吗?”
这个人摇摇头,说:“还不行,它还很骄傲。”
又过了十天,宣王有些着急了,问:“好了吗?”
没想到,这个人还是摇摇头,说:“还不行,有点儿风吹草动它就四下张望,不安分。”
又过了十天,宣王有些急不可耐了,追着问:“还不好吗?”
不出你我所料,这个人果然又回答说:“是的,还不行;它时刻一副想要和人争斗的样子,虎视眈眈,怒目相向。”
又过了十天,宣王催促道:“这下可以了吧。”
这个人点点头,说:“现在差不多了,即便别的鸡不停地叫,他也无动于衷。看着有点儿呆愣,其实是因为气定神闲。别的鸡看它这样,根本不敢与之争斗,不战而退。”
这才是真正的智慧吧!如如不动,静下来的哪里只是外在?走进另一个世界,收获的又岂止是平和安乐?
这正如八大山人在《个山小像》上的题跋:
莫是悲他世上人
到头不识来时路
今朝且喜当行
穿过葛藤露布
人心本来如白纸一张,清透无暇中蕴含着真正的智慧;但贪念欲望,知识理性、习惯目的等等,都会在白纸上涂上各自的颜色。涂鸦之后的人心,很难找到曾经的自己。也无怪乎《千字文》中的那一句“墨悲丝染”,墨子看到被染色的丝线,忍不住潸然泪下:悲伤人心如这白丝,一旦被染色,就很难改变。八大山人也正是作此想。自己进入佛门固然可喜,但看到世人不识来路,难免伤悲。
葛藤露布二词则相当形象。
“葛藤”,禅宗用其来比喻一切知识、有无、是非的分别,不消说,即便没什么大智慧我也能感受得到:这是一团乱糟糟理不清的纠缠,恰如“葛藤”。
“露布”,自古便有之的一种物件儿,通常指的是古代的告捷文书。打了胜仗的大将军,将胜利的文书恨不能张贴到四海八荒。当然,今人在使用这个词儿时,多少有些是在指旁人炫耀自己的知识地位。
“穿过葛藤露布”的八大山人欣欣然,因为他穿越了所谓的知识与固执的分别。
自然万物各有乾坤,在花叶之间感受这温暖的世界,胜过千言万语,胜过千差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