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卦的文化意涵与生命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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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中华文明》第4期
主编:雪漠
观卦的文化意涵与生命关怀
郑志明

观卦的二阳在四阴之上,虽然阳气将逐渐消逝,却仍高挂于上,照耀了其下的四阴,其势仍大有可观。二阳有如日月之光普照大地,在光明的垂照之下,天地万物都能生化随序欣欣向荣,都依循着天道的自然规律运行不已。观卦从天道引申到天之神道,肯定天道与神道是同时并存,经由祭祀的礼仪,也将神道与人道贯串起来,《彖传》称之为“神道设教”,《象传》称之为“观民设教”。观卦的卦辞是从祭祀的观礼说起,从仪式的操作过程中可以达到沟通天命与鬼神的目的,强化人与神灵精神感通的神圣价值,肯定经由祭祀可以交感神道与落实人道教化。爻辞的六观也与祭祀的观礼密切相关,从不同的身份立场各有殊异的观感,其中包含着我、你、他等互动的对待关系。“我”是从上帝或君王的立场来说,有着我与你,以及我与他的关系。你是君王的臣子与国宾,他是指人民与奴隶,我与你可能存在着直接利益的互动,形成强烈的对比关系。我与他则是间接的利益关系,较能和谐共处。

一、前言

观卦与临卦相综,临卦是二阳在下四阴在上,观卦则是二阳在上,四阴在下。临字有以上视下与以尊适卑之意,观字则相反,有以下视上与以卑事尊之意。观字的初文为雚,甲骨文像鸱鸮即猫头鹰的头眼特写,突出其森严的双眼,有着观看之意,篆文则加上“见”为意符。从观看之意产生出景仰与效法之情,以下者来瞻仰在上者的风范,进而得到感通与教化。临卦可以从君王临民的政治内涵提升到上帝临民的神话内涵,体会到天神居高临下的护民之德。同样地观卦也可以从人民观君提升到人民观上帝与神道,不仅表达对神灵的尊敬与追随,同时也有反观自身的体认与觉知,学习神道教导与感化的精神。

临卦的卦辞谓“至于八月有凶”,是从阴阳消长之数,计算至八月而有凶,依十二辟卦推算,乃至阴气转盛,阳气渐消,是盛极转衰的警告,大约对应为观卦,正是阴长阳消之象,乃阳不久将消,藏有杀机,非卦之凶,乃时之变。时属天道,趋避则在于人事,虽凶苟善用之犹可免。从神话的角度来说,临卦象征春祭之后上帝驻留在神庙中的监临,此时阳长阴消为万物生生不已之机,人民也可以在上帝临在的恩泽中得以安居乐业。观卦则象征冬祭之后上帝与神灵将逐渐地退回天界,此时阳消阴长为万物收藏休止之时,时运有杀机凶象,人民须修德避祸。观卦的卦爻辞强调的是冬祭时的壮观场景,人民从观仰君王之礼到上帝之德,体会到天道下济的教化之功。

临卦爻辞有六临,观卦爻辞则有六观,六临着重在以上临下的对应方式,六观则着重在以下观上的教化情境。从政治的运作来说,冬祭的庞大典礼显示出一年来的登峰造极,在产物与事功上必成大观,大观之后接着就要与民休息。从神话的信仰来说,冬祭的庞大典礼反映出人们对上帝的感恩与答谢之情,上帝之德展现在天地日月与山川万物之中,人们可以从仰观神明的德风来反思自身的存在之理,也能随着天道造化的自然之序,退而深藏于密。因六爻爻位的不同,观的方式与内容也有些出入,显示出当人们仰观天时与神道,因所在的时与位有所差异,也就各有不同的体会与理解。

二、卦辞的文化意涵

《序卦传》曰:“临者,大也。物大然后可观,故受之以观。可观而后有所合。”从临卦开始万物逐渐生养为大,大到可观的壮势,依天道的循环,观成之后又要善于收藏。立冬之祭是如此时运的重要转折点,在万物收成之时举行隆重的祭典,用以答谢这一年来的浩大天恩,赞扬上帝亲临后的无限生机,禾稼百谷极为丰盛,人事也应之而兴隆,其势相当可观。观卦的卦辞主要就着重在祭祀的描述上,如曰:

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

此处的“观”,即观看祭祀的礼仪,其重点在于“盥”与“荐”。“盥”字甲骨文像手伸入盛水的器皿中洗手,为洗手之意。通假为“灌”或“裸”,是指祭神时把酒洒在地上以降神的一种祭礼。“荐”的金文像一种鹿形动物与四个草形构成,是指专吃某种草的鹿,引申出将自己爱吃的草推荐给同伴,产生出推荐的含义。在古礼中“荐”与“羞”都是一种进献的仪式,如《周礼·天官》篇曰:“凡祭祀共其笾,荐羞之实。”郑玄注曰:“荐、羞,皆进也,未饮未食曰荐,既饮既食曰羞。”荐是用来指称献馔时繁多的俎豆,礼仪的程式较为复杂。

为何卦辞称“盥而不荐”呢?学者们大多引用《论语·八佾》篇引孔子的说法曰:“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也。”指国家祭祀到灌礼时,参与祭典者都能虔诚肃穆,自灌礼以后进献各种荐品,因礼节重复繁琐,参与者心易散漫,反而没有虔敬肃穆之心。如王弼的注有类似的说法:

王道之可观者,莫盛乎宗庙。宗庙之可观者,莫盛于盥也。至荐,简略不足复观。故观盥不观荐也。

王弼提出“观盥不观荐”的说法,马融的注也有类似的说法,如曰:

盥者,进爵灌地,以降神也。此是祭祀盛时。及神降荐牲,其礼简略,不足观也。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王道可观,在于祭祀,祭祀之盛,莫过初盥降神。

马融认为祭祀最为可观的是初盥降神的仪式,至于降神之后的荐礼,不足以观。程颐的《易程传》则认为主祭者到了荐礼时,更要专心一致,来引领人们的瞻仰,如曰:

故为天下之观,当如宗庙之祭,始盥之时不可如,既荐之后,则下民尽其至诚,颙然瞻仰之矣。盥,谓祭祀之始,盥手酌郁鬯于地,求神之时也。荐,谓献腥献熟之时也。盥者,事之始,人心方尽其精诚严肃之至也。至既荐之后,礼数繁缛,则人心散,而精一不若始盥之时矣。居上者,正其表仪,以为下民之观,当庄严如始盥之初,勿使诚意少散。而既荐之后,则天下之人,莫不尽其孚诚,颙然瞻仰之矣。

程颐不赞同王弼的“观盥不观荐”的说法,主张“观盥也观荐”,强调荐礼时仍要如灌礼时的专一,其礼仍庄严可观。苏轼认为“盥而不荐”,是指灌礼刚结束尚未进入到荐礼之时,主张荐礼也要有如灌礼般的可观,如《东坡易传》曰:

无器而民趋,不言而物喻者,观之道也。圣人以神道设教,则赏爵刑罚有设而不用者矣。寄之宗庙,则盥而不荐者也。盥者以诚,荐者以味。

苏轼认为所有的仪式与礼器只是行为的譬喻而已,最好能备而不用,不必太重视外在的形式,每个仪式与礼器都有其特有的功能作用,当灌时专意于内心的诚意,进入到荐礼,则转换到进献的美味上,都是可观之礼。朱熹也主张盥与荐都是可观,如《易本义》曰:

观者,有以示人而为人所仰也。九五居上,四阴抑之,又内顺外巽,而九五以中正示天下,所以为观。盥,将祭而洁手也。荐,奉酒食以祭也。颙然,尊敬之貌。言致其洁清而不轻自用,则其孚信其中,而颙然可仰,或占者当如是也,或曰:“有孚颙者,谓在下之人信而仰之也。”此卦四阴长而二阳消,正是八月之卦。而名卦系辞,更取他义,亦扶阳抑阴之意。

朱熹同意“观盥也观荐”之说,肯定祭祀之观在于信而仰之。有关“孚”字大多学者多解为“诚信”。朱熹也采纳“孚”通“俘”的说法。“孚”字甲骨文从子从又或从爪,像以手逮人之形,即“俘”的初文。“孚”字用来指称俘虏或奴隶,即朱熹所谓的在下之人,也可以有仰望之观。

为何观卦的卦辞是针对祭祀的仪式呢?有些注者仅将“盥”解释为祭祀前的洁手盥洗,似乎过于简略,无法彰显出仪式本身的特色。马融将“盥”解为“祼”或“灌”,强调为降神的仪式,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说法。在祭祀活动中降神仪式是最为可观的,或者说祭祀所有仪式的安排,其核心目的就是为了迎接神明的降临,每个礼器的设置与仪式行为的设计都极为讲究,都值得人们大观特观,如《礼记·明堂位》篇对于褅礼的祭祀礼器与歌舞有着基本的描述:

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大庙,牲用白牡;尊用牺象山罍;郁尊用黄目;灌用玉瓒大圭;荐用玉豆雕篹;爵用玉琖,仍雕,加以璧散璧角;俎用梡嶡;升歌《清庙》,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积,裼而舞《大夏》。《昧》,东夷之乐也;《任》,南蛮之乐也。纳夷蛮之乐于大庙,言广鲁于天下也。

这些礼器与歌舞乐都大有可观,各种祭祀用的牺牲、酒鬯、礼器、玉器、笾豆盛品等,在材质与设计上都有一定的规模与要求。尊与郁尊为盛酒礼器,爵为饮酒礼器,俎为陈列腥肉的礼器。此段引文提到了两个重要的祭祀仪式,即灌礼与荐礼。《礼记》称为灌,《周礼》称为祼,《周易》称为盥,应是同一种仪式。《说文解字》释祼字为灌祭也,是祭祀时以酒灌地以请神的仪式,酌酒的用具称为“玉瓒大圭”,是一种有柄的玉勺,通常称为“圭瓒”,或称为“祼圭有瓒”。如《周礼·春官宗伯》篇曰:

四圭有邸,以祀天、旅上帝。两圭有邸,以祀地、旅四望。祼圭有瓒,以肆先王,以祼宾客。圭璧,以祀日月星辰。璋邸射,以祀山川,以造赠宾客。

祭祀的玉器是有严格的规范,祭天要用有邸的四圭,祭地要用有邸的二圭,祭先王则用祼圭有瓒,前引文的周公,是鲁国的先王。

这种以酒灌地的请神仪式,在周代可能相当流行,有不少典籍有此仪式的记载,如《尚书·洛诰》篇曰:“王宾杀禋咸格,王入太室,祼。”。《诗经·大雅·文王》篇曰:“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左传·襄公九年》曰:“君冠,必以祼享之礼行之,以金石之乐节之。”《国语·周语上》篇曰:“王乃淳濯飨醴,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祼鬯,飨醴乃行。”除了以上的记载外,《周礼》与《礼记》的记载较多,内容也较为完备,举《周礼‧春官宗伯》篇为例来作说明,如曰:

郁人:掌祼器。凡祭祀、宾客之祼事,和郁鬯以实彝而陈之。凡祼玉,濯之陈之,以赞祼事。诏祼将之仪与其节。凡祼事,沃盥。大丧之渳,共其肆器;及葬,共其祼器,遂狸之。大祭祀,与量人受举斝之卒爵而饮之。

《周礼·春官宗伯》篇又一例曰:

司尊彝:掌六尊、六彝之位,诏其酌,辨其用与其实。春祠、夏礿,祼用鸡彝、鸟彝,皆有舟。其朝践用两献尊,其再献用两象尊,皆有舟。诸臣之所昨也。秋尝、冬烝,祼用斝彝、黄彝,皆有舟。其朝献用两着尊,其馈献用两壶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凡四时之间祀、追享、朝享,祼用虎彝、蜼彝,皆有舟。

与祼礼有关的官员主要有二,一为郁人,二为司尊彝。郁人的工作在于掌理祼器、祼事、祼玉与祼将等事。司尊彝专门负责祼礼时各种装酒的酒器,不同的仪式用的酒器也不同,如春祠与夏礿的祭祀,祼礼用的是鸡彝与鸟彝的酒器,朝践时用的是两献尊,再献时用的是两象尊。秋尝与冬烝的祭祀,祼礼用的是斝彝与黄彝,朝献时用的是两着尊,馈献时用的是两壶尊。其他四时的间祀、追享、朝享等祭祀,祼礼用的是虎彝与蜼彝。

所谓祼玉是指用来灌酒的玉器,所谓祼将是指协助灌酒的将士,所谓的祼事或称为“沃盥”“沃酹”“沃醊”“沃酒”等,即以酒浇地而祭。沃盥有时或称为沃尸盥,面对装扮神灵的尸来进行灌酒的仪式,如《周礼·春官宗伯》篇曰:

小祝:掌小祭祀将事侯、禳、祷、祠之祝号,以祈福祥,顺丰年,逆时雨,宁风旱,弥灾兵,远罪疾。大祭祀,逆粢盛,送逆尸,沃尸盥,赞隋,赞彻,赞奠。

小祝在大祭祀时协助尸来进行灌酒的祼礼,可见大祭祀时祼礼是极为壮观,所有参加祭祀的主祭者、配祭者等都要依次序排列整齐,甚至连尸都要参与以酒灌地的仪式,在音乐的歌唱声以及浓浓的酒香味中,象征神灵从天而降。灌礼之后,方举行迎牲与荐羞等仪式。

为何祭祀中要举行洒酒的祼礼活动呢?为何神明会在酒的香味中降临呢?《礼记·郊特牲》篇有段记载,或许可以提供解答,如曰:

有虞氏之祭也,尚用气;血腥爓祭,用气也。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灌以圭璋,用玉气也。既灌,然后迎牲,致阴气也。萧合黍稷;臭,阳达于墙屋。故既奠,然后焫萧合膻芗。凡祭,慎诸此。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故祭,求诸阴阳之义也。殷人先求诸阳,周人先求诸阴。

此段引文不仅解释了灌酒的祼礼,也说明了迎牲后的荐礼,都是为了与阴阳之气相感通的目的。祭祀的目的主要在于神人之间的交流与沟通,因神本抽象虚幻,不是能见的实体,在周代有设尸制度,以小孩来代替祖先或神灵。除了设尸外,还有一些迎神与致神的仪式,最常见的有升烟、献血腥、祼鬯、奏乐等。有虞氏的祭祀着重在用气上,以血、腥与爓肉来进行献祭,“爓”为半熟的肉。血与生肉或半生的肉都有腥味,以腥味之气来招请鬼神。殷人的祭祀着重在用声的音乐上,在还没有献祭之前,先奏乐三阕,然后举行迎牲,是以声音配合舞乐,来诏请天地间的鬼神。周人祭祀的招神方法不同于前面两个时代,采用的是尚臭的方法,所谓臭即是现代所谓的香味,灌礼用的是酒鬯的香味,是用香草调和出来的鬯酒;这种香气经由灌地传达到地下的黄泉,用来招请祖先。以圭璋来酌酒灌地,是用玉气来招请神灵。灌礼之后的迎牲与荐羞,也是招请鬼神的仪式目的。

何谓“求诸阴阳之义”?《礼记‧郊特牲》篇有其一套独特的说法,如曰:

郊血,大飨腥,三献爓,一献熟;至敬不飨味而贵气臭也。诸侯为宾,灌用郁鬯。灌用臭也,大飨,尚腶修而已矣。大飨,君三重席而酢焉。三献之介,君专席而酢焉。此降尊以就卑也。飨禘有乐,而食尝无乐,阴阳之义也。凡饮,养阳气也;凡食,养阴气也。故春禘而秋尝;春飨孤子,秋食耆老,其义一也。而食尝无乐。饮,养阳气也,故有乐;食,养阴气也,故无声。凡声,阳也。鼎俎奇而笾豆偶,阴阳之义也。笾豆之实,水土之品也。不敢用亵味而贵多品,所以交于旦明之义也。宾入大门而奏《肆夏》,示易以敬也。卒爵而乐阕,孔子屡叹之。奠酬而工升歌,发德也。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贵人声也。乐由阳来者也,礼由阴作者也,阴阳和而万物得。

郊特牲是以礼乐来配阴阳,殷人重乐故谓先求诸阳,周人重礼故谓先求诸阴。用气与用臭都着重在献祭的礼仪上,祭祀时血腥的等级不同,上帝的郊天祭要先荐血,五帝的大飨祭要先荐腥肉,山川的三献祭要先荐半生的爓肉,祭祖先的一献祭先荐熟肉。由此可见,当神灵愈为尊贵,愈重视祭品的气味,反而不是在乎飨食。周代不仅用酒鬯的香气来灌地招神,也将香草与黍稷合起来燃烧,使香气遍在墙屋之中,使神灵闻到香气来受飨。周代的祭祀也有无乐与有乐的区别,春天的褅祭有乐,以饮来养阳气,以飨孤子,故有乐。秋天的尝祭无乐,以食来养阴气,以食耆老,故无声。有声与无声就是用来明白阴阳之义。在荐礼时也有阴阳之别,用进荐的鼎俎为奇数为阳,进荐的笾豆为偶数为阴。祭祀时盛于笾豆的食物比较杂,不会特别强调其味道,只要分别其品类就可以了。周代实际上也相当重视礼与乐的结合,即在祭祀中阴与阳也要相合,才能更有可观性,此为孔子对音乐歌舞赞叹的原因,不仅能以发歌的人声来招致鬼神,也能有感化人心之德。

观卦的《彖传》直接从祭祀的礼乐和合来谈神道设教,强调祭祀活动的人文功能与作用,如曰:

彖曰: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彖传》大约分成三个部份,第一部份是针对卦象来释意,第二部份是对卦辞的解说,第三部份从神道的立场发挥观卦的文化意涵。第一部份主要从卦象的三种形态来说,第一种形态取二阳在上与四阴在下之象,二阳成为在上的重要观瞻对象,故谓“大观在上”。第二种形态取内卦为坤外卦为巽之象,坤德为顺,巽德为逊,不取逊意,直接谓“顺而巽”,强调柔顺而谦虚之德。第三种形态取九五爻位之象,位于上卦之中,且为阳之正位,是大中至正之位,足以为天下人所观瞻,故谓“中正以观天下”。此三种卦象形态,彰显出观卦卓越在上的德性。

第二部份除了卦辞照抄外,只多了一句释词,即为“下观而化也”。即“孚”是指俘虏与奴隶等下民,在下者经由观礼,得到了教育与感化,这是针对“有孚颙若”的诠释,是指地位低下的人,也可以经由礼仪的教化,得到精神上的感召与向上。第三部份是结合了第一部份与第二部份而来的结论,主要有两个重点,第一个重点为“观天之神道”,强调观的对象在于“天之神道”,即祭祀之礼乐也是一种“天之神道”,是傚法天地阴阳四时运行原理而成的行为规范,使人的行为可以相应于四时的更替,合乎上天运转的法则。第二个重点为“圣人以神道设教”,是指各种的祭祀礼仪都是圣人根据“天之神道”,设立下来的教化形式与内容,可以让天下人信服与遵循。祭祀的礼乐仪式即是对天地鬼神大观而来的教化智慧,肯定天人共道与神人同德。

《大象传》根据《彖传》的神道设教之说,提出先王的观民设教来作补充说明,如曰:

象曰: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

观卦的上卦为巽为风,下卦为坤为地,故称为“风行地上”,风行于大地之上,能使万物得到风的恩泽欣欣向荣。《论语·颜渊》篇,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是指风如君子之德,能使地上万民都能如沐春风,获得君子之德的引导与启发。观的是在上的风,指的是人间的君王或天上的神灵,但是因此获得利益的是在下的人民。从先王的观来说,同时要能观上与观下,观上是指观看天道与神道存有的壮势,观下则以观上的智慧来洞察四方的民情,依据实际的需要,来作为施政的张本。“观民设教”是“神道设教”的补充,“神道”是设教的普遍法则,“观民”是设教的个别法则。“神道”是天地鬼神之道,是万物生化的根本之理,是圣人由观而来的智慧,是全民适合的教化内涵。至于个别的差异则在于具体民情的观察上,能根据各方各自不同的需要,重新制定各种行教之方。

三、爻辞的文化意涵

临卦爻辞有六临,咸临、甘临、至临、知临、敦临等,其中咸临出现二次,句型较为完整,偏重在上临下,“上”指的是人间的君王或天界的上帝。观卦的爻辞有六观,即童观、闚观、观我生、观国之光、观其生等,其中观我生出现二次。句型分为两类,第一类观在句后,如童观、闚观等,偏重在下观上,“下”指的人民,包含俘虏与奴隶。第二类观在句前,如观我生、观国之光、观其生等,主词是上或下较有争议,“观”不只是下观上,也有着上观下之意,人间的君王与天界的上帝,不仅要临下还要能观下,观察在下位臣僚、百姓、奴隶等,是否能得到君王或上帝莅临后的各种利益,此观着重在上位者的自我省察与觉知。

初六爻位于下卦,离九五爻较远,又处于众阴之下,其见之不远与视之不明,称为“童观”,如曰:

初六,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

“童”字,说文解字曰:“男有睾曰奴,奴曰童,女曰妾。”金文像以刑刀刻刺眼睛以上的部位,用以表示罪人的意思。《说文解字》的“僮”字解为未成年的人,其说法与后人所用正好相反。大多数注疏者将“童”字作儿童解,已失其本义。“童”的奴仆本义可在《周易》旅卦的六二爻辞的“得童仆贞”获得证明,童仆即奴仆。此“童”是呼应卦辞中的“孚”字,同为俘虏与奴隶之流者,其观则为“颙若”,“颙”字有敬仰之意,如《诗经》大雅卷阿篇曰:“颙颙卯卯,如珪如璋。”奴仆虽然处在远观的位置,未必能看得清楚,但仍保有着敬畏之情,以严肃的态度来观礼。位卑之观,其视野必定有所设限,无法观其全貌,虽然识见无法及远,仍不失景仰之情。此远观的位置,对小人来说是无咎,对君子来说则有吝。有关无咎与吝之意,《系辞上传》第三章曰:

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无咎者,善补过也。是故,列贵贱者存乎位。齐小大者,存乎卦。辩吉凶者,存乎辞。忧悔吝者,存乎介。震无咎者,存乎悔。是故,卦有小大,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

在爻辞中无咎与吝等词各有其特有的涵义,比如无咎是指能补正自己的过错,此时小人的无咎在于“颙若”,以心存敬意得以免除灾祸。对于君子来说处于远观之位是有小缺失,或者内心是有所遗憾。远观虽然是件小事,却隐含着不得志或不得位的感伤。君子处小人之位,或许也可以免灾避祸,却非长久之计,君子终究还是要朝向君子之道,回到自我应有观的本位上。吝是内在自我觉知的感受,从外观的不足察觉到内观的重要性。

初六的《象传》直接以“小人道”来解释,如曰:

象曰:初六童观,小人道也。

何谓“小人道”?奴仆本于卑下,安于远观之位,此为道也,不因远观而羞辱难安。小人有小人之道,贵在“颙若”,即随时保持敬仰的态度,即使未能亲眼观之,也必然会融入到祭典中庄严隆重的氛围。此为《彖传》的“下观而化”,下位的人民也能在观礼之中获得精神上的感染,产生出虔诚的敬仰之心。君子则应有大观之道,从远观到近观进而可大观。《彖传》的“大观在上”,可解释为君子要处于上位,居于下位必为可吝之事。在上位者要有大观之能,不仅内心要能诚敬,更要有能观的眼光与视野,在祭祀的礼仪与程式中经由确实的观瞻,产生出更多尊敬与傚法的行为。

六二位于下卦之中,又于阴爻得正位,不同于初六的童观,提出“闚观”之说,引起各家极为纷歧的讨论,如曰:

六二,闚观,利女贞。

“闚”字同“窥”字,《说文解字》谓“闚”为闪,谓“闪”为闚头门中也,即人在门中向外窥视。什么样的人会在门内来观看祭祀之礼呢?大多数注者都解为女子,认为女子守贞在内,不能出门在外,只能从门内向外窥视。“女”字除了解释为女子外,在古籍中常假借为“汝”字,即“你”的意思。此处的“你”指的什么样的人呢?应是比下民更高一层的人,指的是士与大夫以上的阶层,这些人为何不正式参与公开祭祀,不仅在家中偷窥,还私自举行仪式,“利”是进献礼,“贞”是祭祀后的卜问。“你”与“我”都是指称词,六二的“女”是相对六三的“我”,有着我与你的对待关系。我或指君王或上帝,此爻带有着对臣子私下祭祀的批判。为何大夫不出席正式的国家大典,反而自己躲在家中自身祭祀呢?这是严重的非礼事件,可能含藏着“汝”暗中的企图心。

六二《象传》将此种企图心称之为“丑”,如曰:

象曰:闚观女贞,亦可丑也。

上下的关系可以转换为我与你的关系,我可以对你的行为加以批评,如君王可以指责臣子私自祭祀的行为。臣子的“闚观”已非正道,“利女贞”更非正道,显示出此臣子已有异心。“丑”字甲骨文为会意字,由一酒尊与一鬼构成,意为一人喝醉酒成酒鬼,令人憎恶,引申为丑恶样。此“丑”是我对你的评语,即君王对臣子的评语。此中有着对比的价值观念,即大观为美,闚观为丑,大夫不以大观为志,反而在暗处窥观,其行可耻。大夫本应高于奴仆之位,居于可观的优势地位,却不如奴仆的“颙若”,反而另有所求,甚至欲另立门户,形成窥窃的野心。用“汝”来指称大夫,显示大夫的野心已显露,现出丑形。闚观是大夫的不义之行,整体来说不如童观的虔诚。

在我与你的指称关系中,不仅关注你的应对行为,也关注我的应对行为,重点在于“观我生”上,如曰:

六三,观我生,进退。

在上位者不要被臣民所蒙蔽,也不要被自我所蒙蔽,在“观汝”的同时也要“观我”。“我”是相对于臣子的君王,或者相对于下民的上帝。“我”与“汝”不仅是身份上的差异,所行所为也大不相同。“汝”可以只为了谋求个人的私利与私益,甚至还有可能对我图谋不轨。“我”则处于公开被观的位置上,不仅无私还要大公,一切的行为与动作都在众人观看之中,必须配合礼仪的需求来前进或后退。六三位于下卦之上,是自下仰观的上位,居上位的“我”,自觉到不同六二的“汝”,更不可以关起门来私相授受。我可以监督“汝”,但我不是高高在上,也被万民所监督。此爻辞在“观我生”之后只有简单的“进退”二字,无其他吉凶咎吝等语词,显示“进退”,是为其所当为,行其所当行,都务必要合礼顺时,不可进退无当。

在上位的“我”,是处于被观的位置,更要着重于自我的内观与反思,以道作为自我行为的准则,如《象传》曰:

象曰:观我生进退,未失道也。

“我”与“汝”最大的差别,“我”可以指责“汝”的失道,但是谁来指责“我”的失道呢?“我”不可以在祭祀中因不当的行为而失道。“得道”非我能强求,“未失道”则是我能警戒而为之。在上位的我要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常以未失道来自我省察,配合礼仪的进退不可有任何的疏忽与过错。六三爻位于上下二卦之间,为下卦之进,上卦之退,进退各有其道,皆须依道谨慎而行。未失道也是一种智慧,必须当下省察自身的行为,立即作出可进则进与不可进则退的判断,以进退一如的表现来化解进退失据的危机。在上位者要有相机而动的观察能力,是道则进,非道则退,使进退之道都能操之在我。我不能与“汝”一般近利背义的“闚观”,只谋求个人的私益,我的所作所为都摆在众人的大观之中,有着一定的进退往来之道,时时要求自己反观内照与自我体验。

六四位于上卦的下爻,更接近于九五的观位,其地位也比较高,比如祭祀上帝时的君王,或者是君王祭祀时各国来的贵宾,如曰:

六四,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祭天帝大典可以说是“国之光”,必定由君王来亲自主持,会邀请各国贵宾前来观礼,“观国之光”是指普天同庆的祭典,作宾的贵客与君王一同参与进献的仪式。“观国”可能省掉“我”,其原意为“观我国”,其主词为上帝或君王,能引领各国贵宾来观看我国的祭祀大典。为何祭祀大典是国之光呢?这与神道信仰有关,人们以盛大的祭典来感恩上帝一年来监临人间之德,可见这一年日月光芒普照,使万物欣欣向荣,物产丰收,人们安居乐业,展现国家盛治的光辉,此光辉照耀在整个祭祀的场域上。“宾”是指各国派来观礼的贵宾,也包含愿意效其智力的客卿,得到君王的重用,如程颐在《易程传》曰:

观莫明于近,五以刚阳中正居尊位,圣贤之君也。四切近之观见其道,故云观国之光,观见国之盛德光辉也。不指君之身而云国者,在人君而言,岂止观其行一身乎?当观天下之政化,则人君之道德可见矣。四虽阴柔而巽体居正,切近于五,观见而能顺从者也。利用宾于王,夫圣明在上,则怀抱才德之人,皆愿进于朝廷辅戴之,以康济天下。

宾客之观着重在祭祀礼仪之光,看到国君与国家政教的盛治与威仪,除了亲自参与献祭外,也愿意在国君道德的感召下,以协助君王成就其治平之世。客卿游走于各国之间,参与为政的前提,在于国家有道之光,如《论语·衞灵公》篇,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君王的有德之政方能招来更多的贤能之士。

六四《象传》认为祭祀礼仪贵在宾客的共同参与上,提出了“尚宾”之说,如曰:

象曰:观国之光,尚宾也。

所谓“观国之光”在于彰显上帝有道或君王有道,在祭祀的盛况中,不仅感恩上帝牧民的恩泽,同时表扬君臣协力治国的功绩。除了君王个人的德性外,还要有贤臣们的鼎力相助,君王要以宾礼来接待贤臣。君王与贤臣之间是一种相互为用的关系,君王需要贤臣,贤臣也需要明君,如程颐在《易程传》中有更进一步的申论曰:

君子怀负才业,志在乎兼善天下,然有卷怀自守者,盖时无明君,莫能用其道,不得已也,岂君子之志哉?故孟子曰:“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既观见国之盛德光华,古人所谓非常之遇也。所以志愿登进王朝,以行其道,故云观国之光,尚宾也。尚谓志,尚其志,意愿慕宾于王朝也。

君王贵在崇尚贤宾,能使宾客贡献心力,更能扩大国之盛德。“尚宾”也是君王应备的德性,能以宾礼来相接贤士,更要重用大贤来治理国政,吸引更多的有志之士。程颐提出君与宾相遇的重要性,遇或不遇,双方都有责任,都要能坦诚布公,相互尊重,应时应运而起。

九五爻辞相同于六三的“观我生”,二者的用语相同,差别在哪呢?此为爻辞解读时的难度所在,要在小异中观其大别,重点在“君子无咎”上,如曰:

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

六三以“进退”来作补充,着重在可进可退的所作所为,意指上帝或君王要是道则进与非道则退。九五则着重在“君子无咎”上,所谓无咎是指君子擅长于补正自己的过错,在纤细微小的事物上都能持续地自我反省与检讨。无咎比进退更强调自观的省思工夫与改进能力,六三的进退是本乎于道的自然上下与升降,着重在直接与道相通的性命之理。九五是在六三的基础上,更强调君子之德可免于咎的察觉工夫,不仅肯定性命之理,还要有具体贯彻与实践的行为。九五居中履正是一卦之主,更是万民观瞻的对象,上帝与君王更能有内观自照与实践,彻底省察自身的言行与施为,不容许有任何的差失,或者能立即有过则改,不仅能免除灾祸,更能以有效的治民之道来化民成俗。由“观我生”到“无咎”,是自观能力的升华,能确实反观施政的种种得失,以无咎来成就其大观,成为万民景仰的核心所在。

爻辞与《象传》是不同时期的作品,在内容的诠释上有时会有时代的落差现象,未必能完全符合。有时也会将爻辞原有的秩序弄混了,如九五《象传》的“观民”说有抢先的现象,如曰:

象曰:观我生,观民也。

九五《象传》的“观民”,类似于上九爻辞的“观其生”,“其”是指他,是此处所谓的民。爻辞不仅重视我与你的关系,也重视我与他的关系,甚至我与他的关系高过于我与你的关系。将“观我生”等同于“观民”,在解释上是有些跳得太快,可以从我衍生出他,但是观我不等同于观他。“观我生”的自观,与“观民”的他观,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观法。从自观到他观,是自我道德承担的扩大与延伸,将自身的动作施为发展为治国安民的政策,进而指导与引领人民德性的善行。从人民生活习俗的美恶风尚,也可以检验出上位者的德性修为。这种我与他的关系,是相生互动的关系,不是相等的关系,我与他在角色与地位上是有着极大的差异,却有着生命共同体的牵连作用。《大象传》谓“观民设教”,主词是我,我观民即我观他,是与自观的方法有所不同。观他的目的是要依民情来设立教化,不只是自身德性的省察,更要有化民成俗之教,这是在自观的基础上向外扩充出观他的责任与承担。

这种观他的行为实践,爻辞是到了上九才提出“观其生”的说法,如曰:

上九,观其生,君子无咎。

上九与九五爻辞的解释是一样的,都是“君子无咎”。即“观我生”与“观其生”的结果是一致的,显示出观我与观他是同等重要,在上者不仅要自观还要观他,同时也要满足他观,即为民所仰观,一举一动都要审慎而为,达到《彖传》所谓“下观而化”的目的。所谓“君子无咎”,是指在上者更要重视民意的反映,随时有过能改,就可以无咎。我与他不能从上下的关系来解读,他是我以外的主体生命,虽然位于我的下方,却不亚于我的存在,甚至要有万民有罪在于一人的道德承担,我是为他而存在,他对我的种种要求,我都要有自观的审察能力。从“观我生”到“观其生”是从内观延续到外观,内外的关系是紧密相系的,先省察诸内以成己,接着关怀诸外以成物。他虽然在我之外,他的所作所为,我却无法置身事外,是福是祸都要与民共同担当,在上位的我随时都要能挂念着他与观想着他,不能有一时的疏忽与过错,自身要成为万民景仰的对象。

“观其生”最好的解释应为“观民”,但已被九五的《象传》抢先使用,上九的《象传》从另个观点来诠释,如曰:

象曰:观其生,志未平也。

九五为“观我生”,上九为“观其生”,显示九五着重在我自身的内观,上九着重在对他的外观,在政治的施为方面上九的要求更高些,虽然同样是“君子无咎”,此时君子对自我的省察下的工夫更大,虽然无咎,其志仍有未平之处。此为我与他的差异之处,观我可以完全操之在我,观他则未必,还必须将各种外在的情境考虑进来,纯靠自我的省察工夫未必就能转化为各种具体的政治作为,还须经由长期的民情观察而来的修正作为。如何化解我与他之间各种认知的差异呢?这是个大学问,不是个人的道德修为就能做得到,还要经常地警惕戒慎,不敢稍微自满与放纵。所谓“志未平”,是指心不敢自安。此为常存戒慎的忧患意识,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更要审慎避免各种过错,在心念上时时记挂百姓的需求,特别是面对各种天灾人祸等灾情,在民不聊生时虽心有余而力不足,其志未必能充份展现。上位者必须察知天时与神道之理,致力于教化来保全人民的性命,以道德的修为来共度难关。

四、观卦的生命关怀

观卦的卦辞最大的特色,在于直接以祭祀的礼仪来作说明,“盥而不荐”涉及到祼礼与荐礼,祼礼在周代又称为灌礼,再配合歌舞展现出祭祀的三重内涵,如《礼记·祭统》篇曰:

夫祭有三重焉:献之属,莫重于裸,声莫重于升歌,舞莫重于《武宿夜》,此周道也。凡三道者,所以假于外而以增君子之志也,故与志进退;志轻则亦轻,志重则亦重。轻其志而求外之重也,虽圣人弗能得也。是故君子之祭也,必身自尽也,所以明重也。道之以礼,以奉三重,而荐诸皇尸,此圣人之道也。

观卦的内容主要就着重于祭祀之观,追究的是祭祀活动所呈现出来的信仰意义,在迎牲之前举行祼礼,是以酒的香气来接迎神的降临,不仅重视人与神在精神上的感通与相应,更在意的是人自身在与神交接时的生命体验,是从外向内的精神证悟。荐献、声歌、舞蹈等是祭祀的三重,又称为三道,是祭祀活动中最为主要的三重形态。这些外在的礼仪形式是用来开发与成就内在的心志,是出乎本心的价值实现,祭祀的进退与轻重是以人为核心开展而出。祭祀不能只着重在外在的礼仪形式,更致力心志的自养与实现。

观卦的《彖传》接着卦辞的祭祀意,提出“神道设教”的观念,认为观卦不仅着重于祭祀之观,其目的在于观天之神道,进而能神道设教。古代无宗教专用的语词,较接近的观念是“神道设教”。所谓神道是指天地之道与鬼神之道,包含天神、地祇与人鬼等灵体的存有之道。古代的祭祀不仅表达对神道的肯定与信仰,进而开展与设立出各种人文教化的管道与形式。周代更将神道纳入到国家的祭祀体系之中,发展出明确的设教体制,如《礼记·曲礼下》篇曰:

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岁遍。大夫祭五祀,岁遍。士祭其先。

又《礼记·王制》篇曰:

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

天子每年固定祭祀的对象有天地、四方、山川、五祀等,诸侯则祭祀四方、山川、五祀等。可见天地是天子的主要祭祀对象,其中以祭天的郊礼最为首要,此时天等同于上帝,后代与四时迎气相结合,春天有迎接上帝莅临的祭祀,冬天有报谢上帝回天的祭祀。此为国家大典,天子会邀请各国诸侯前来观礼,其仪式极为隆重与庄严,在服饰与礼器上都特别讲究,因祭祀不只表达对上帝的感恩,更要契合神道内在教化的功能。如《礼记‧郊特牲》篇对于祭天当天的礼仪有较完整的描述,如曰:

祭之日,王皮弁以听祭报,示民严上也。丧者不哭,不敢凶服,汜扫反道,乡为田烛。弗命而民听上。祭之日,王被衮以象天,戴冕,璪十有二旒,则天数也。乘素车,贵其质也。旗十有二旒,龙章而设日月,以象天也。天垂象,圣人则之。郊所以明天道也。帝牛不吉,以为稷牛。帝牛必在涤三月,稷牛唯具。所以别事天神与人鬼也。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

观卦卦辞的“盥而不荐”,是对祭祀礼仪的重点特写,集中在迎神时的肃穆与诚敬,将其他各种礼仪细节都省略了。《郊特牲》则补充了一些相关的重要细节,首先要“示民严上”,指示百姓要庄严地来迎接上帝,有一些传达敬意的行为,如丧者不哭、不敢凶服、汜扫反道、乡为田烛等,对于整个祭祀的环境有着较为严格的要求。君王的服饰与车马要能象征天的日月之数,如璪十有二旒与旗十有二旒等,仪式的种种安排都是为了以明天道。以稷牛来作为牺牲,其作用在于以别事天神与人鬼。祭祀的目的就在于大报本反始的教化上,教导人们理解到万物的根本在于天,人类的根本在于祖先,祭祀上帝可以有助于人们回归于自我生命的本原。

祭祀礼仪即是神道设教的具体实践,神道与人道是可以合而为一,可以经由神道来完成人道的教化。这样的祭祀理念已将古代的神道转向于人道的人文教化上,大约在周代初期已开始有了如此转向的趋势,逐渐从天命的权威性格中加入生命道德性的精神自觉。到了春秋以后,神道的祭祀几乎已被转化为人道教化的内容,如《礼记·礼器》篇曰:

祀帝于郊,敬之至也。宗庙之祭,仁之至也。丧礼,忠之至也。备服器,仁之至也。宾客之用币,义之至也。故君子欲观仁义之道,礼其本也。

又《礼记·祭统》篇曰:

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心怵而奉之以礼。是故,唯贤者能尽祭之义。

治人之道在于礼,礼以祭为核心,祭是发自于内心的道德实践,如祀帝于郊是敬的极致表现,宗庙之祭是仁的极致表现。神道的各种祭祀礼仪不是外在的行为形式,更重视的是内在人性所固有的仁义之道,经由神道的各种礼仪设计,能有助于生命的精神教化。可以如此说,所有的人道的伦理教化都能经由祭祀来展现,如《礼记·祭统》篇曰:

夫祭有十伦焉;见事鬼神之道焉,见君臣之义焉,见父子之伦焉,见贵贱之等焉,见亲疏之杀焉,见爵赏之施焉,见夫妇之别焉,见政事之均焉,见长幼之序焉,见上下之际焉。此之谓十伦。

祭祀已不单纯是一种宗教活动,已具有沟通神道与人命的种种功能,根据十伦之说,见事鬼神之道只是其中之一,其他九伦是各种人际关系的建构,如君臣、父子、贵贱、亲疏、爵赏、夫妇、政事、长幼、上下等,落实于人事道德与伦理具体实践,都可以经由祭祀活动来完成,显示祭祀可以将人与天地鬼神紧密地结合起来,可以引进各种神道的宇宙能量,来丰富生命存有的和谐架构。

有关祭祀的神道与人道的教化关系,在《礼记·祭统》篇中有相当详细的论述,充份展现出神道设教的内涵,如曰:

夫祭之为物大矣,其兴物备矣。顺以备者也,其教之本与?是故,君子之教也,外则教之以尊其君长,内则教之以孝于其亲。是故,明君在上,则诸臣服从;崇事宗庙社稷,则子孙顺孝。尽其道,端其义,而教生焉。是故君子之事君也,必身行之,所不安于上,则不以使下;所恶于下,则不以事上;非诸人,行诸己,非教之道也。是故君子之教也,必由其本,顺之至也,祭其是与?故曰:祭者,教之本也已。

所谓“祭者教之本也”,即神道设教的主要内容,祭祀的神道是教化的根本所在,肯定各种人际的伦理教育都与祭祀活动有着密切的关系。所谓“君子之教”,其根本就在于祭祀之中,经由宗庙社稷的各种祀典,可以教育君子外以尊其君长与内以孝于其亲,这是因为在神道之中即已包含了人道的生命本原,在礼仪的程式中可以教导人们尽其道与端其义,在虔诚与恭敬的仪式参与中,道与义早就完备地存在于其中,这就是神道设教的由来。所谓“必由其本”是指君子之教必须从根本做起,这个根本就是祭祀。

前引文提到了祭祀的两个基本要素,即“备”与“顺”,这是神道设教的主要内涵,在《礼记·祭统》篇中也有完整的论述,如曰:

贤者之祭也,必受其福。非世所谓福也。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者,谓之备。言:内尽于己,而外顺于道也。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亲,其本一也。上则顺于鬼神,外则顺于君长,内则以孝于亲。如此之谓备。唯贤者能备,能备然后能祭。是故,贤者之祭也:致其诚信与其忠敬,奉之以物,道之以礼,安之以乐,参之以时。明荐之而已矣。

“备”又可称为“福”,福不是外来的,不是神明给予的,是由祭祀之备而承受之福。此福来自于仪式的无所不顺,即全心全意的投入与付出,所谓“备”或可解释为“内尽于己”,从己心尽力而为,此“尽”可以说是生命德性自我实现的价值。内在的德性修持称为“尽”,外在的行为实践则称为“顺”。所谓“外顺于道”,是指所有的外在行为都要依循于道,比如祭祀要遵循鬼神之道,为政要遵循君长之道,家庭要遵循孝亲之道,这种对道的遵循与奉行,可以称为“顺”,也可以称为“备”,即在祭祀时内心随时能致其诚信与忠敬,这是贤者表现出来的祭祀情操,其情操的主要内容为奉之以物、道之以礼、安之以乐与参之以时等,在祭祀过程中展现出神道的教化功能。特别在“荐”的仪式上更能展现祭祀的备与顺,可知卦辞的“盥而不荐”,“不”应为“丕”意,强调荐在祭祀中的重要性与功能性。

爻辞的“六观”在内容上也与祭祀的神道设教有着密切的关系,是从祭典的观瞻中衍生出六种的相关情境,与六爻的所在位置是相互呼应的。如初六的“童观”,指的是祭祀活动中最下层的奴仆,在祭祀中最为忙碌的一群人,也是离祭坛位置最远,但是在态度上表现出最为敬仰之情。在上位的君王或上帝不可以忽略这群最为忙碌的下民,更要时时以下民为念,有着“民为神主”的认知共识与实践,尤其是身份最为卑下的奴仆。六二的“闚观”指的是国家大夫阶层,本应出席祭祀大典的人,却躲在家中从门缝中窃窥,甚至私下祭祀。这些行为是与祭祀的神道设教相背离,其心必然不公不正,在上位的君王或上帝更要观察这些有异心之人,适当时机要有对应的处置。

六三的“观我生”则着重于上位者的自观,君王要具有反观我身的省察能力,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进退上能否恰如其份,能是道则进与非道则退,以道作为治国的法则,可进则进与可退则退,以回归心性的自观与自觉,其进退都能循道以行之。甚至要求进退之间都不能片刻与道相背离,如《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从神话的观点来说,上帝春天莅临与冬天的回驾,其进退也都合乎于道,是应道而进,也应道而退,在进退之间,天下万民都能得到安养与生息。六四的“观国之光”,可以先从神话的立场来说,上帝观看天子治国的民物之光,主要还是观看天子祀帝的郊祭,是否达到祭祀的备与顺,合乎神道设教的宗旨。天子祀帝的郊祭则会邀请诸侯各国遣宾观礼,从祭祀活动中体会神道的教化之光。

九五的“观我生”又回到上位者的自观,下观万民的上帝或君王,其自观不仅着重于自我德性的省察,更要自我检讨治民之道的得失。尤其是祭典的仪式不要只重视外在的形式,追求华丽的表象,忽略了教民成俗的礼乐教化。所谓观我生,着重于自我的尽其道与端其义的反省上,在施政作为上是否能以教民为优先的考量。上六的“观其生”,进一步地将上位的我与下位的民紧密结合起来,上位者在观我的同时,更要致力于观民,认知到在上的我,在一举一动上也都为民所景仰,是最高的表率,自觉到要以君子之道示范于天下,可作为万民行为的准则,更要时时观察人民生活的种种样貌,是否能相应于神道获得了心性的教化,得以承天之教来安居乐业。

《彖传》提出了“观天之神道”的说法,与“观我生”有些相近,“我”不管指的是上帝或君王,其所作所为都必然要合乎“天之神道”,我等同于神道的象征者与实践者,进而能体悟神道为万民以设教。所谓“神道设教”,是从我到民的神道体验与完成,经由设教使神道的妙用能永续传承。《象传》另提出“观民设教”之说,强调“观民”的重要性,即我之神道是否能具体落实于人民的现实生活之中呢?“观民”绝对是需要的,经由实际对民情的观察与认知,方能有效落实于施政的教化上。在周代天子有巡狩之礼,实际地观察民风作为行政改革的主要依据,如《礼记·王制》篇对于天子观民的作为有详细的说明,如曰:

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觐诸侯;问百年者就见之。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命典礼考时月,定日,同律,礼乐制度衣服正之。山川神祇,有不举者,为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宗庙,有不顺者为不孝;不孝者,君绌以爵。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为畔;畔者,君讨。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

上帝要到人间驻留与巡狩,同样的天子也要经常省方各地探知民隐,为民伸张正义。天子的巡狩即着重在“观”上,先觐诸侯,直接观察诸侯的行为举止,访问百岁长者可以观人民的养生之道。命令大师上陈当地诗歌,可以观民风的良劣。从市场的各种交易活动,可以观民的好恶、志淫与好辟等现象。从山川神祇之举、宗庙之顺、变礼易乐、革制度衣服等状态,作出适当的处置,若有功德于民的作为,则能获得赏赐。可见,天子巡狩是建立在“观民设教”的需求上,上位的我经由对下民的观,来修正施政的作为,达到兴教化民的目的。

五、结论

观卦的二阳在四阴之上,虽然阳气将逐渐消逝,却仍高挂于上,照耀了其下的四阴,其势仍大有可观。二阳有如日月之光普照大地,在光明的垂照之下,天地万物都能生化随序欣欣向荣,都依循着天道的自然规律运行不已。观卦从天道引申到天之神道,肯定天道与神道是同时并存,经由祭祀的礼仪,也将神道与人道贯串起来,《彖传》称之为“神道设教”,《象传》称之为“观民设教”。《彖传》较偏重在神道上,强调从天道到神道的形上存有与神妙作用,不仅是人们景仰与观瞻的对象,也能从其有序的运作模式中,发展出人道的生活法则,转而为人性修持的教化制度。《象传》较偏重在观民上,强调观民比观天或观神更为重要,甚至认为神道在民,从观视民俗与民情的实际内涵,可以作为施政的张本。

观卦的卦辞是从祭祀的观礼说起,从仪式的操作过程中可以达到沟通天命与鬼神的目的,强化人与神灵精神感通的神圣价值,肯定经由祭祀可以交感神道与落实人道教化。周代已将祭祀编入到国家礼制之中,成为最为首要的礼仪活动,从敬仰鬼神的仪式程式之中,人们不仅可以相应阴阳变化的神道之理,也能回应天命在人的心性之德,经由敬仰的体验与实践,在礼乐的引领过程中,能上禀天命来与幽明相通,发展出周旋揖让与应对进退的礼仪活动。所谓观礼,不是观看行礼的外在形式,是从精微的举止动作中透显出天道与神道的灵感内容,形成天命与人德相互呼应的实践动力,能以礼制心进而能以义制事,以性命之至德上达于天道之至教,使人内持敬德以达政通人和。

爻辞的六观也与祭祀的观礼密切相关,从不同的身份立场各有殊异的观感,其中包含着我、你、他等互动的对待关系。“我”是从上帝或君王的立场来说,有着我与你,以及我与他的关系。你是君王的臣子与国宾,他是指人民与奴隶,我与你可能存在着直接利益的互动,形成强烈的对比关系。我与他则是间接的利益关系,较能和谐共处。初六的童观,是奴隶他远观下的敬畏之情;六二的闚观,是臣子你心存不正的窃窥;六三的观我生,是我在进退上的自观,着重在自身的修己;六四的观国之光,强调我对国宾你的尊贤之德;九五的观我生,是我在施政上的自观,自我省察是否有对人民的行为缺失;上九的观其生,是我直接面对人民的生活,追问自身是否依神道而行教化。

END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著名文化学者,甘肃省 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香巴文化 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和上海中医药 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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