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爱玲|《断背山》是李安从影以来最悲观的一部

回顾李安从影以来的作品,《断背山》大概是最悲观的一部了;人生中的哀伤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化解得了,情人丈夫妻子父母儿女,人人都是输家,无一幸免。

父亲的阴影

黄爱玲 文
文章出自《梦余说梦:黄爱玲电影随笔集》

黄爱玲

资深影评人。1976—1985年游学法国,攻读电影,曾担任香港艺术中心电影部负责人、香港国际电影节节目策划、香港电影资料馆研究主任。在电影资料馆工作期间,黄爱玲结合大量丰富的资料,历年编著了香港电影研究专著十多部,并参与影片修复计划。其编著的《诗人导演——费穆》一书被公认为最具分量的费穆研究专书。

第一次接触李安的电影,是在台北金马影展看《推手》(1991),一九九一年的深秋,在一间透着霉味的戏院里。大抵因为是日场吧,戏院里没几个人。戏看完了,纸巾用了一大包,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布袋却不翼而飞;到警察局报完案,灰头灰脑返回酒店,一踏进大堂,西装革履的经理便走过来问:这是你的吗?原来好心的小偷取了他所需要的,却把护照和信用卡送回酒店,留在洗手间的镜台上,真是盗亦有道。现在回想起来仍心存感激,不能不找个机会记上一笔。

当年身边不少朋友不怎么喜欢此片,嫌它煽情;想来也确是有点煽情的,李安毕竟不是小津,但影片渗透出来的那份落寞,却超越了一般家庭伦理通俗剧的格局。整个世界都在尾随美国模式起着急遽的变化,已流行了一段日子的说法是全球化,大家都变得越来越相似,从《推手》《喜宴》(1993)、《饮食男女》(1994)这三部曲,李安关注的就是在这个适应过程中的痛苦,而又较多地站在父亲那一方来看。时至今天的《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 2005),视点从父亲转移到儿子那一边,父亲隐没在后景里,却又无所不在,甚至毁了两个男人的一生。恩尼斯小时候,父亲带他和哥哥去看一名同性恋男人被残害的可怕场面,他怀疑其父是下毒手的。杰克则生性不羁,不愿意留在农场帮助顽固的老父工作,宁愿四处流浪做散工,甚至后来的丈人,也不近人情。片末恩尼斯得悉杰克已死,去到后者的老家,杰克的老父坐在阴暗的客厅里,紧绷着脸不动如山,坚拒恩尼斯将儿子的骨灰带去断背山;倒是其母一脸宽容,带他上楼去儿子的房间缅怀旧人,临行前还找出一个纸袋,让恩尼斯把杰克的血衣带走,这是令人动容的一幕。李安曾在访问中说,其父是一个很严厉很传统的人,而母亲则是那种只求儿子快乐就心安的母亲。在这个意义上,李安兴许就是片中的儿子。假如三部曲是李安借以化解两代矛盾寻找感情平衡的作品,《断背山》便有点像鞭尸,将深深埋藏的隐痛重新挖掘出来。

回顾李安从影以来的作品,《断背山》大概是最悲观的一部了;人生中的哀伤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化解得了,情人丈夫妻子父母儿女,人人都是输家,无一幸免。人生苦海,倒很有点佛家的况味。恩尼斯的小女儿爱玛快要结婚了,父亲问:“他爱你吗?”女儿答:“他很爱我。”女儿答得肯定,但心底里可有一丝犹豫?作为观众的我们,似乎也没法感受得到新生活到来之前的喜悦,仿佛这只是另一个循环的开始。片中有一段,杰克夫妇在餐厅里巧遇其妻的旧时好友和她的丈夫,表面上看来那么幸福风光的一对,底子里却也千疮百孔;两个男人坐在外面的长凳上发牢骚,甚至眉来眼去。这场戏原著里没有,跟朋友谈起,大家都觉得有点突兀,是为了强调正常家庭生活的不可能,还是为了测试主流意识形态的底线?然而,回顾李安过往的作品,前者看来较可信。

打从他的第一部英语电影《冰风暴》(The Ice Storm, 1997)开始,李安似乎在寻找一种有别于三部曲的风格,减少了戏剧性的夸张,多了点距离,有时候显得不够从容,但到了《断背山》,却已能做到情深而不滥,很有节制。李安令人想起法国的克劳德苏堤(Claude Sautet),那么专注于自己的手工艺,一针一线细心地编织着电影梦。在这个狂妄自大的年代,李安能够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单是这份涵养便非什么《英雄》《无极》所能及了。

200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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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爱玲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9年2月

本书是当代著名电影评论家、影评人黄爱玲的经典代表作,内容包含了作者2002年以来创作的近百篇重要的电影评论文章。
黄爱玲的电影文字独具一格,篇幅短小,优雅动人,注重个人感受,不摆理论架子,具有极强的可读性。作者尤爱法国新浪潮电影、香港本土电影,并对日本经典电影和大陆第五代导演作品有极为精深的研究。
电影在书中不是文本分析对象,而是一个个性格鲜明、有血有肉的生命体。正如戴锦华所言:“爱玲的影评文字一如其人,素朴而典雅,平实而醇厚,娓娓道来,余味悠长。在观影谈影间,她投注了自己生命的晖光与温热。”
《梦余说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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