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二十）
96
马蜂还是一个蜂蛹的时候，村庄的人们叫做蜂儿子。
老橡树的枝杈上，挂着一个箩头大的蜂巢，装满了蜂后的儿子。
村庄总有一个胆大的男人，踏着中秋的月色，拿着一个火把，焚烧蜂巢。
第二天早上，蜂巢里几千个蜂儿子，被村庄的男人炒熟了，村庄里飘满蜂儿子的香味。
村庄的人们都咀嚼着蜂儿子，马蜂的一个家族就彻底消失了。
吃蜂儿子的过程，叫吃秋。
第二年，被烧过蜂巢的老橡树上，马蜂们就不会再修建蜂巢。
但是，马蜂们要有一个家，就把蜂巢建筑在另一棵橡树上。
橡树上的蜂巢，就是马蜂们的村庄。
村庄的男人还会烧毁蜂巢，让村庄的人们吃秋。
从童年到离开村庄，身体内部埋葬的蜂儿子大概有几千只。
村庄的男人是渺小的，一个村庄就是一个蜂巢，一个人就是一个蜂儿子。
比村庄的男人更渺小的，是蜂巢里那些还不会飞翔的蜂儿子。它们还是一个蜂蛹，就被我们吃掉了。
祖父说：我们一辈子不知吃掉了多少蜂儿子。马蜂有多渺小，我们这些村庄的男人就有多渺小。马蜂有多狠毒，我们这些村庄男人就有多狠毒。
在八十层高的楼顶，看一座城市，进入眼帘的，也是一个蜂巢。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也和马蜂一样渺小。
炸毁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其实就是一个烧毁蜂巢的火把。
海啸摧毁一座城市，就如同村庄的男人摧毁一个蜂巢。
一个马蜂，一个人，一个蜂巢，一个村庄，一座城市，谁也不知道谁比谁更渺小？
97
吃毛榉树叶子的蚕，结一个白色的茧。
吃桑树叶子的蚕，也结一个白色的茧。
每一个茧晾晒在院落里，从茧里出来的蚕蛹也晾晒在院落里。
收茧的车拉走了洁白，留在院落里的，是黄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的蚕蛹。
城里的人，把茧缫丝，织成绸缎，穿在身上。
村庄的人们说：哎呀，他们穿的是毛榉树的叶子和桑树的叶子。
村庄的人们说：哎呀，他们穿的绸子，是虫子吐出来的，而我们穿的衣服，是棉花，是土地长出来的。
城里的人，洋的像虫子。
村庄的人，土的像泥巴。
卖完茧的傍晚，村庄的人坐在院落里吃蚕蛹。
然后决定，把卖茧的钱，买一座山岗，种植山毛榉和桑树，喂养更多的蚕，吃更多的蚕蛹。
祖父曾经说：那些买回几座山岗的人，最后把自己喂成了虫子。那些戴着高帽子挨斗争最多的人，就是养蚕最多的人，也是吃蚕蛹最多的人。有几千棵山毛榉的人，和没有一棵山毛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某些岁月，他们都是一根苦命的虫子。
98
村庄的河岸上，有一大片枫杨树。
在繁茂的树荫里，知了叫走了村庄的夏天。
枫杨树的叶子上有一丝浅红，枫杨树就成了一棵枫树。
秋天的露水粘在枫树的叶子上，知了一边喝着露水，一边蜕去身上的壳子。
那个壳子叫虫蜕，是一味中药。
孩子夜哭，用虫蜕熬水。孩子喝了，就不哭了。
知了活着的时候，把话全部说完了，蜕掉的壳子就会让孩子沉默。
知了的壳子里掉下了一个虫俑，炒熟后吃了，可以静心。
知了是喝叶子上的露水长大的，内心清净的像禅。
在喧嚣的世界里，做一只夜蝉，喝叶子上的露水，同月色一起静谧，也是很不容易的。
禅意其实就是蝉意。把心里的声音叫出来，留下的就是清净。
99
每一年的雨滴，都从屋檐滴落。
屋檐下的石阶，长久记忆着一滴雨的痕迹。
十年过去，石阶上的水痕磨去了石头的粗糙。
二十年过去，石阶上的水痕磨掉了石头的坚韧。
三十年过去，石阶上的水痕磨凹了石头的抵抗。
雨滴给予石阶的，是时间的痕迹。
一个人，在村庄的泥土里走，脚步留下的痕迹，被泥土覆盖。
一个人，在村庄的河岸上走，脚步留下的痕迹，被沙砾覆盖。
一个人，在村庄的河滩行走，脚步留下的痕迹，被浪花覆盖。
一个人，在村庄里，几乎留不下任何痕迹。
在咬噬石阶的过程里：
每一滴雨水，都是一个自己。
每一滴雨水，都是一个祖先。
每一滴雨水，都是一个儿子。
它们共同咬噬了院落的石阶，但是它们从来不知道是哪一滴水把石头咬噬出一片坑凹。
回到村庄，踩在自己院落的石阶上，踩在雨滴们咬噬出的坑凹上，似乎能看见一个人脚步的力量，没有一滴雨水的力量强大。甚至村庄一个人的力量，也没有一滴雨水的力量强大。
在一滴雨水面前，在被一滴雨水咬噬的石阶面前，人忽然苍白。
100
第一个来到村庄的人，舀起一瓢河水，就舀到一条鱼。
鱼来到村庄的时候，人还没有来到村庄。
第一个来到村庄的人，砍伐河岸边枫杨树，打制一条捕鱼的船。
枫杨树来到村庄的时候，人还没有来到村庄。
村庄的河流，就是村庄的血脉。
第一个来到村庄的人，游到河流的对面。
而鱼顺着村庄的河流，游入另一条河流。
第一个来到村庄的人，驾着枫杨树小船，离开村庄，最后葬身鱼腹。
而游到另一条河流里的鱼，第二年又游回村庄的河流，生养更多的鱼。
村庄的河流，就是村庄的血脉。
河流里的鱼，比村庄的人走的远。
河流里的船，比村庄的鱼走的远。
河流里的水，比村庄的船走的远。
村庄没有离开村庄，村庄守着河流和村庄。离开村庄，名字叫远；守在村庄的，名字叫近。
村庄的河流，就是村庄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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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