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司令的坟墓
民国八年,西峡口大旱。从民国七年七月开始,天空中就没有飘过一个雨星。西峡口农谚说麦收八十三仗雨,其实是三次透墒雨,一次是农历八月下次透墒雨,把小麦种上;第二场雨是农历十月一次透墒雨,让小麦一个冬天保持墒情;来年农历三月一次透墒雨,就保证麦穗饱满到成熟。但是民国八年西峡口八十三仗雨一次也没有,到了五月初要收割小麦的时候,从东边丹水一直走到和陕西商南临界的西坪,一百多里都是赤地一片。各个村庄都在祈雨都在敬黑龙王,依然没有祈来一滴雨水,玉米也没有种上。从五月初开始,村子里没有饭吃的人,手里掂着一个粗瓷碗,向西峡口集结,那些商号每天都要煮一些稀饭,赊给由于干旱而不是由于懒惰没饭吃的农民。毕竟是杯水车薪,难以拯救所有饥民的肚子和生命。
进入七月,饥民四面八方涌入西峡口,那些商号就联合起来,不在自己的门前赊饭,而是在西峡口东门外往年商号放烟火和唱大戏的地方,砌起来十个巨大的锅台,坐上大锅熬粥。那些饥民们在晌午端着碗排着十支队伍,等待一碗稀粥。喝了稀粥能够动弹的饥民,到树荫下歇凉,而没有喝到稀粥的人只好等待下一锅稀粥。在等待的过程里有的饥民手里的碗噗碴掉到地上碎了,人也随着碗碎的声音倒在地上,额头虚脱的汗珠子沾上了一层灰尘,脑袋向大地一歪就死了。这块大地啊,只有你是养不活西峡口人的,还需要老天爷下雨啊下雪啊,浇灌大地上的庄稼才能养活大地上的人们。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人们,都是一只虫子---一痛苦而卑微的虫子啊。
西峡口的商号老板让掌柜雇来了30个人,在赊饭场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巨大的土坑,作为死去饥民的坟墓。那些因为没有喝到稀粥而死去的饥民,一旦倒地,就被雇来的人拉倒土坑跟前,推到了坑底。雇来的人跪在土坑前给死去的人磕三个头说:“不怨我不怨你,就怨老天爷没雨滴,就怨地里不长小麦和玉米。”然后把挖出来的土撂回坑里,把死去的饥民埋葬了。有的饥民临死手里还攥着粗瓷碗,掰都掰不开,就连碗也埋进土里。埋人的人说:“你咋不放下碗呢,难道下辈子还想当个饿死的鬼,还想端个碗吃赊饭?”到了民国八年农历十月底,耐干旱的红薯能吃了,饥民们才晃荡着离开西峡口,回到村庄,那个埋葬饥民的坑里才中断了继续埋葬饿死的饥民。那个上万人的坟墓,被西峡口人叫做万人坑,而不叫做万人墓。因为墓是一个土堆,这些人死了连一个土堆也没有。
民国八年那年是1919年,北京的教授和学生把德先生和赛先生请来了。那个时候别廷芳虽然已经有了不小的势力,但老窝还在阳城,还要去杜秀才那儿拿回上个月的报纸来看。他掂着报纸说:“啥鸡巴德先生,啥鸡巴赛先生,要他们挠鸡巴哩,还不如要一场透墒雨,把玉米种上,还不如要一大堆小麦和玉米,不让西峡口的饥民饿死。”
西峡口属于长江流域,树木植被自我修复的能力超强。民国八年冬天下了透墒雨,民国九年两季都是好收成,西峡口的村子过年的时候,富庶的人家就开始请戏班子唱戏。到了1922年别廷芳的队伍进西峡口的时候,西峡口又恢复了过往的繁华和嘈杂。冬天下大雪,别廷芳披着一身雪花经过万人坑,对师爷说:“一万多人,说饿死就饿死了,连个坟也没有,连个碑也没有。老天爷想杀谁就杀谁,老天爷想尻谁就尻谁,但是老天爷杀死的人连个姓名也没有留下,你说他们活一辈子亏不亏?”
师爷说:“别司令,在老天爷跟前,很多人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别廷芳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个“过”不是过去的过,也不是过来的过,是过一辈子的过。人过一辈子,就为留下名声,大雁过一辈子,就为留下声音。“
师爷说:“很多人是没有名声和声音的。”
别廷芳说:“总要留下一个坟墓吧,总要留下一个土谷堆吧。”
师爷说:“村子里实填的人,哪里会有一个土谷堆?”
实填,是西峡口最简单的埋葬方法。民国时期和民国之前的很长时间,那些鳏寡孤独的穷人死了,假若他生前做了棺材,邻居们就把装进去草草埋葬了。假若他生前没有经济力量给自己打一口棺材,邻居们就很随意地在山岗上挖了一个墓坑,把他床上的席子卷在他身上,作为棺材埋葬了,这样的埋葬方法就叫做实填。比较豪华的实填是两块板。邻居们把死者的门板摘下来,一块门板铺在墓坑底下,把裹了自己席子的死者放在木板上。搬来几块石头垒砌一尺左右的石墙,把另一块门板放在石墙上面,死者就睡在两块门板之间。无论如何,死者为大,都是要受到尊敬的,唯一的尊敬就是让死者入土为安。哪怕是一个无赖死了,邻居们也会按照这样的方式把他的尸体实填了,不让他的魂灵在村子里晃荡。
别廷芳在阳城也见过实填。不大的坟骨堆上,野草很快就把坟墓遮盖了。每年清明,这些实填者也没有后人来给他们的坟墓添一锨土,烧一张纸,两年过去,实填的坟墓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那片土地里曾经埋葬了一个卑微的生命。西峡口人也说过客,但是西峡口的过客有着极其独特的意义,那些没有人填坟烧纸的人,就是没有一个人记忆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过客。一个人死了,还有人烧纸,还有人记忆,在西峡口人的评说里,这个人就不是过客。
别廷芳对师爷说:“人死如灯灭,但是灯灭了还能点着,人死了就再也没有了。那些实填的人,还不如一盏灯啊。”
1935年冬,为了感谢杨虎城把枪械师给了老虎寨造枪厂,别廷芳曾到西安拜见杨虎城。师爷说:“别司令,咱们看看华清池。”
别廷芳说:“看华清池挠球哩。”
师爷说:“杨贵妃在里头洗过澡啊。”
别廷芳笑眯眯地说:“杨贵妃还活着?”
师爷说:“死了。”
别廷芳说:“死了就不会洗澡了,那个啥球池子,不就是一坑子水。”
师爷说:“虽然是一坑水,但是皇帝的小老婆在里面洗过澡。”
别廷芳说:“你想喝杨贵妃的洗澡水?”
师爷默然一会儿说:“杨贵妃的洗澡水早让唐朝的人喝完了。”
别廷芳说:“咱们啥也不看,看看秦始皇的墓地。”
师爷说:“别司令看啥我看啥。”
车子出了西安城不很长时间,别廷芳就看见了秦始皇的陵墓。时间过去了两千年,那个土谷堆依然傲立于黄土地之上,青翠的柏树上落满了啼叫的寒鸦。踏着石阶走上秦皇陵,柏树上的寒鸦一飞而去,摇晃了柏树的枝叶。站在秦皇陵上,四周尽收眼底。别廷芳说:“三秦大地,气象宏大,才会有秦始皇这样的皇帝,活着叱咤四海而行,死了头枕高原而眠。两千年了,人们看不见秦始皇,却能看见秦皇陵。一个土谷堆,比人活的时间长啊。”
师爷说:“世上历来土埋人,谁见世上人埋土。”
别廷芳双脚墩墩秦皇陵说:“一把土活的时间比人长,一堆土活的时间比人更长,所以秦始皇才用黄土把自己的陵墓堆的这样大,人们看见了一个很大的土谷堆,就好像看见了秦始皇。过去人们说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来到秦皇陵,看见这个巨大的土谷堆,就看见了当年的秦始皇。”
从西安回到西峡口,别廷芳就找到西峡口地理先生商恒永。别廷芳问:“看个阴宅多少银圆?”
商恒永说:“别司令,你把西峡口治理的没刀客没土匪,也算是一个太平世界吧,按说是不该收你银圆的,但是看阴宅必须收银圆,我就收你一块银圆吧。”
别廷芳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我当司令,治理好西峡口,就跟一个庄稼筋种好稻谷种好小麦是一样的,就跟一个商号老板做好生意赚来银圆是一样的,该收几块银圆就收几块银圆,只收一块银圆,不就是说我别廷芳死了之后就值当一块银圆。”
商恒永说:“别司令,你值当几亿块银圆。”
别廷芳说:“你是西峡口地理先生中第一把刷子,我给你五百块银圆。”
商恒永说:“看了大半辈子阴宅,最多的收过一百块银圆。别司令,就收你一百块吧。”
别廷芳说:“你胡鸡巴撼,我别廷芳死了,就值当一百块银圆?你不收五百块银圆就是蔑视我别廷芳,鄙视我别廷芳,就是对我别廷芳不屑一顾。”
收下别廷芳的五百块银圆,商恒永问:“别司令,在哪儿选?”
别廷芳说:“阳城老家。”
商恒永说:“选个船型地,还是选个月亮地?是选个箭型地,还是选个盆型地?”
别廷芳说:“选个龟型地。”
商恒永在别廷芳老家阳城跑了一个月,在阳城一个叫茧场的村子找到了一个龟型地。三座山岗交合在一起,形成了大半圆的山谷,山谷中间突兀出来一条平坦的山岭。山岭朝向谷口的一端,是一个隆起的山包。平坦的山岭如同一个千年乌龟的龟甲盖子,隆起的山包如同一个乌龟的头颅。龟型地的山岭两边,形成两个小山谷,有两条山溪环绕着龟型地流淌出来,在山谷口交织在一起,汇集出一个水塘。每年春天,水塘里的莲藕吐出尖芽,夏天绽放淡红的荷花。乌龟的头颅恰好对着荷花塘,让乌龟一年四季有水喝。龟型地有水,是绝佳的阴宅。商恒永回到西峡口,领着别廷芳到茧场看了龟型地,别廷芳坐在乌龟的头颅上说:“商先生,我死了,就埋葬在我坐过的地方。”
商恒永说:“那就是最好的穴位。”
别廷芳说;“商先生,找龟型阴宅的事情,我死之前,都要埋在咱俩的肚子里,不可对人言语。”
商恒永说:“人活着,阴宅是不可说破的。我是地理先儿,我会守口如瓶。”
1940年过年,别廷芳病入膏肓,对薛钟村说:“我要死了,想让你们把我的坟骨堆修大一点。”
薛钟村说:“总不能修的跟秦始皇的一样大吧?”
别廷芳说:“万万不能,万万不能,没当过皇帝,坟墓修的比皇帝还大,那是要遭天谴的。”
薛钟村说:“我知道了,比西峡口商号老板的坟骨堆大个俩仨吧。”
别廷芳说:“中。”
薛钟村说:“别司令,坟墓大了不好,盗墓贼挖开的都是大坟墓,没有一个实填的坟墓被挖开过。入土为安,坟墓一旦被挖开,入土也不为安。”
别廷芳说:“谁还能管八百年的房子不漏雨,谁还能管住自己坟墓不被挖开,棺材不被撬开。慈禧管着清朝的皇帝呢,坟骨堆不也是被挖开了,戴在头上的宝石不也被孙殿英弄走了。”
薛钟村说:“不埋金银财宝,挖开也是白挖开。你的棺材里一定不要放金条和银元宝,被挖开的机会就少了。”
别廷芳艰难地点点头说:“我一辈子不想让别人说我是个老鳖精脱生的,要死了,我做梦竟然梦见了一个老鳖精。天命不可违,民言不可违,甚至梦境不可违,我就把我看为一个老鳖精了。是个老鳖精,就要埋在一块龟型地上,这块地在前六年我就让商恒永找好了,我死了你就去找商恒永,把我埋在我坐过的龟型地的头部。”
别廷芳病故于1940年3月14日,农历二月初六,下葬的日子是1940年5月12日,农历四月初六,尸体停放整整两个月。西峡口司令部请于右任给别廷芳写了墓碑上“别公香斋之墓”六个大字,司令部把别廷芳之死告之民国政府,蒋介石送来了挽联,林森送来了挽联,冯玉祥、孙科、李宗仁、白崇禧、孙连仲民国要员送了挽联。薛钟村对司令部的师爷说:“别司令真是牛逼。”
师爷说:“牛逼牛逼,西峡口第一。”
司令部在别廷芳老家茧场的龟型地修造了坟墓,修建了别公祠。从荷花塘到别廷芳的坟墓有200米距离,道路旁竖立了几十对石人和石马。别廷芳活着的时候,骂过袁世凯,他死了,除了墓地是自己选的,墓地其他的一切都是按照司令部的设计建造的,而司令部建造别廷芳坟墓的样板却是依照袁世凯的坟墓为样本的。司令部曾有人建议按照孙中山的中山陵来建造坟墓,薛钟村说:“孙中山是民国的父亲,别司令是民国的一个国民,咋也不能模仿孙中山的墓地,建造一个小中山陵。”
别廷芳活着时把道观和庙宇都改建成了学校,死了却请来南阳玄妙观的道士,淅川香岩寺的和尚,为别廷芳的亡灵超度。西峡口到别廷芳老家的墓地有几十里路,1940年农历四月初六埋葬别廷芳那天,道路两旁三里一个灵台,五里一个供桌。别廷芳的棺材遇到灵台和供桌就停下来,接受人们的跪拜。火纸烧出的纸钱,沿路飘飞。
除了别廷芳自己选的阳城老家茧场的墓地埋葬了别廷芳,让司令在老家的黄土里入土为安之外,司令部在西峡口莲花寺崗修建了别廷芳的衣冠冢。别廷芳的老家在西峡口东边,衣冠冢就选在县城东边。别廷芳的衣冠冢的规模比老家的坟墓要宏大几倍,牌坊林立,石柱铭文,寿龟驮碑,祠堂雕梁,亭阁画栋。在衣冠冢坟头不远处,也有一个莲花池,让别廷芳这个老鳖精的灵魂也有水喝。别廷芳的坟墓修建和衣冠冢修建,加上规模宏大的葬礼,一共花了四万五千块银圆,在西峡口空前绝后。
最恨别廷芳的人,不是刀客和土匪,也不是过路的军阀,而是驻扎在湖北的老日的几个联队。1939年他们被别廷芳的自卫军重创,唐河新野收复后,别廷芳还让老日的俘虏在西峡口捆绑示众。1945年春,老日从湖北过来入侵西峡口,间谍提供给老日空军首选的轰炸对象是修建在莲花寺崗的衣冠冢。老日的飞机在两公里长的竖立着石牌坊的路途上,丢下了很多炸弹,牌坊石柱上蒋介石的写给别廷芳的挽联,被炸碎了;林森、冯玉祥、孙科、李宗仁、白崇禧、孙连仲写的挽联牌坊也被炸碎了;别廷芳的朋友南阳专员朱玖莹题写的别公陵园所有建筑也都炸的七零八落,没有一个囫囵的地方,衣冠冢丢下的炸弹最多,很大的坟墓夷为平地。别廷芳预料不到,所有的建筑都是废墟的前世,所有的银圆换来的石头牌坊,最后由大石头被轰炸成了小石头;所有刻写挽联的石柱子,最后都被轰炸成了小石块。然后废墟被打扫干净,一切就灰飞烟灭了。别廷芳看过的西安秦始皇的陵墓,是一个巨大的土谷堆,别廷芳的衣冠冢成为废墟的时候,依然是个土谷堆,摆放在西北高原一个平坦的地方。
别廷芳在老家阳城茧场的坟墓,1958年被第一回撬开。别廷芳的尸首还有弹性,脸上还带着刚刚死去时的红晕,身上的花丝葛上衣还囫囵如初。遇到空气,花丝葛上衣化为银圆那样大的片子,从棺材里飞出来。别廷芳的尸体被套上了一个绳索圈子,挂在坟墓旁边的橡树上。棺材里除了130斤水银,其它什么也没有。过了半天,又把别廷芳的尸体丢在一个废弃的红薯窖里,挖墓者就离开了。附近有人在夜里把别廷芳丢入棺材中,草草埋了,一个大的坟谷堆变成了一个小的坟骨堆。通往坟墓道路两旁的石人石马,头颅被敲碎了,或是被推到了,青石头又变成青石头,白石头又变成白石头,铺在路上,填在桥墩里。只有那些黄土还是黄土,堆在一起,就是一个坟墓。别廷芳坟墓前边那个荷塘,经年之后,两个山谷常年没有水流出来,也就干涸了。在原来生长荷花的地方,栽了柳树和杨树,倒也郁郁葱葱。
地理先生商恒永是别廷芳墓地的最大受益者,别廷芳临死时对薛钟村说:“给商恒永500块银圆,他给我挑的那块墓地是个龟型地,怪球好。”
薛钟村说:“给过了,就不再给了。”
别廷芳说:“给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花钱了。”
埋葬别廷芳之后,薛钟村把500块银圆送给了商恒永,商恒永说:“薛参谋长,别司令活着的时候,给过了。”
薛钟村说:“那是一半,这是另一半。别司令的坟墓都是俩,银圆允许给两次。”
商恒永是江浙人,具体老家是苏州还是杭州,是无锡还是常熟,是湖州还是温州,谁也不知道。
1940年秋天,商恒永坐小船从西峡口老鹳河漂流而下,顺着丹江到老河口,又顺着汉江到汉口,最后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商恒永的银圆是买了地,还是做了生意?是赌博了,还是逛窑子了?谁也不知道。
如今别廷芳的坟墓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有于右任题字的墓碑还在,孤零零的陪着别廷芳。偶尔还有几个人去坟墓上看看,看的不是别廷芳,是西峡口的历史。
后来别廷芳的重孙们把别廷芳儿子的骨头用块红布包了,从异乡拎回来,装在棺材里,埋在别廷芳的坟墓旁边。别廷芳的坟墓被人填了新土,依然还很大,别廷芳儿子别瑞久的坟墓不大,显得零落寒酸。
远远望去,两个坟墓,如同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山岗上坐着。
就是曾经威风如别廷芳者,也是一堆黄土。而已,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