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品红 || 爱是周全,是担待

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推出本人品红文章。向来被《红楼梦》中人文情怀感动,尤以处处体现的无差别的人间大爱为最。而此种情怀,在《红楼梦》五十八回左右得以集中反映,试以分析,请批评为盼。

宫里一个老太妃薨了,凡诰命皆入朝按爵守制,贾母及邢、王、尤等一众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从请灵到安土,加之路上来回要一月光景。两府无人,只好以产育之名为尤氏告了假;又托付薛姨妈帮忙照看众姊妹。无论尤氏还是薛姨妈,皆宽仁之人,因而,大观园一时充满青春的自由气息;加之因国丧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的皇家规矩,于是王夫人听取尤氏等人建议,把当初豢养在家的十二个小戏子遣散了。都是穷人家孩子出身,好容易有这么个去处,好歹衣食无忧,竟是愿出去者寡,愿留下者众。于是就把留下的女孩儿们分配给各房做了丫鬟。这下可好,本是青春王国的大观园,一下子多出这么些洋溢生命活力的孩子,美美哒,连杏花儿也急急地要来瞧瞧。杏花儿一性急,就让之前因微恙而卧床的宝玉,把花儿们巴巴儿辜负了。当病尤未大愈的宝玉柱了拐、靸鞋来看时,竟已“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又想起邢岫烟已觅了夫婿,再过几年未免也“乌发如银、红颜似槁”,难免伤心叹息一回;恰又枝上雀儿乱啼,自恨不是公冶长,不懂鸟语,便更动了呆性。正胡思乱想间,见山石后闪出火光,宝玉不免大吃一惊,同时听见有呵骂之声入耳。宝玉听了疑惑,自然要去看看。却发现原来是遣散的十二个戏子之一的藕官,正满面泪痕蹲在那里烧纸钱。宝玉向来不忍此种情形的,不免询问,藕官只不作一声。忽见一婆子凶神恶煞赶过来,拿住藕官就要她说个明白。宝玉是护花使者,彼时自然护着藕官,并替她开脱,说是藕官乃奉林黛玉之命,在此焚写坏的字纸而已。这婆子原就看不惯这帮孩子平日轻狂,自然有心留意要揪小辫子的,岂肯轻易放过,于残纸中找到证据,分明是纸钱。宝玉只好改换口风,说是自己为祭花神,因此才央计藕官烧纸,婆子才罢了。一场眼看降临的祸事因宝玉担待,被轻轻糊弄过去。藕官对宝玉的庇护之情感激不尽。然而更令她喜的是,宝玉竟是跟“自己一流的人物”。

一个唱戏为生的小小优伶,居然暗自把自己跟宝玉并列,认为其与己皆是一流。这就奇怪。暂且按下,听后面道来。

话说宝玉追问下才知,原来藕官焚纸并非为父母兄弟,至于其中原由,还要去问分到怡红院中的芳官。

宝玉寻问芳官,却颇费一番周折,其中牵扯一段人情纠纷,略去不提。单说等宝玉设法引芳官私会,终于问出藕官于园中焚纸的来龙去脉——

原来藕官是为死去的菂官烧纸。至于原因么,说来也奇。原来当日梨园中时,藕官是小生,菂官是小旦;戏中是一对儿,就连名字,一藕一菂,也是同气连枝。虽是做戏,但无论台上还是饮食起居,二人竟彼此温柔体贴、你恩我爱。菂官一死,藕官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因而每遇节便要烧纸祭奠。

这一桩小小公案,若以常俗眼光来看,似有同性恋的嫌疑。但笔者以为,作为相似出身的两个女孩儿,日常坐卧行走,都在一处,因身世而起一份关顾与疼惜,也是人之常情;正是懵懂年纪,性意识尚未成熟,要说起来,也只能归于一种因人与人之间担待而生的美好情愫;其中自然也有因戏中角色演化出的、关于男女情缘的寄寓,但本质上涵盖于人间大爱之中。

就是说,人间有一种超越性别、超脱世俗欢爱之上而对美好眷顾的情愫。藕官与菂官之间的彼此珍重,不免使人想起当初宝玉跟秦钟及蒋玉涵等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当然,这种情愫非常人可及,因而必然要承担人世龃龉。

正因这份高贵,藕官把宝玉看做跟自己一流人物。这是藕官意识里超越社会阶级与身份局限的可贵处。世间真情大概就是如此,正如当初的“龄官画蔷”。

然藕官之深情尚在其次,令宝玉敬服的是芳官接下来的言语。芳官说,自从菂官死后,又补了蕊官,藕官和蕊官竟也一般的体贴恩爱。芳官问询之下,听藕官说:比如男子丧妻,也必要续弦为是,只不把旧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困死不续,孤守一世,反妨了大节,死者反不安了……

藕官这番大道理,枉说出现在数百年前的小说中,就是以现代眼光看,也颇具超前意识。难怪宝玉听完一时呆了,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不由使人想到,从龄官画蔷到藕官烧纸,对宝玉情爱的两次重要启悟,竟源自两个小戏子;大概跟梨园中人能保有一份真性情有关。

藕官所以打动宝玉,因宝玉亦非囿于社会规矩中人,乃真性情的倡导与实践者,自然,即刻有引藕官为知己之叹。藕官与宝玉相识,归根到底,是两个相似灵魂的偶遇。只是如此私密之事,藕官怎好当宝玉之面侃侃而谈,于是便借了芳官之口;因第三者的转述,具备格外动人的力量,宝玉亦可借此从容抒发自己的感慨——

宝玉忙拉着芳官嘱咐:要她转告藕官,大意是说,以后不必拘泥于烧纸,只要逢时按节,随便焚香,只要一心虔敬即可;若连香亦无时,则无论草或土,只要洁净便可为祭……

一句话:只要心诚,其它只是形式。

宝玉这话倒似曾相识——

噢,对了!原来这话本出自黛玉之口。

还要回到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那日,正是凤姐诞辰的喜庆日子,偏遍寻不见宝玉。原来宝玉以为北静王的爱妾奔丧为由私自离家,实际却为祭奠一个女孩子。

宝玉因走的急而未带香烛,差点就要以随身荷包里的散香替代,因茗烟提点:不远处有个水仙庵,是“咱们家的香火院”。于是,宝玉与茗烟二人快马加鞭往水仙庵赶去,借来香烛香炉,在井台上祭了,才忙忙回家来。众人因宝玉急得团团转,唯黛玉深知宝玉形迹;因当时台上正在演《荆钗记》中《祭江》一出,黛玉便借着对宝钗说话的口吻调侃宝玉——

“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也就尽情了。”

联系前述宝玉让芳官转告藕官的话,宝玉分明是当初得了黛玉点化。

记挂一个人,心诚则灵。

宝玉于凤姐寿辰时私奔而去,是记挂着谁呢?

作者始终没有明写。

但通过“井台边”的祭奠、宝玉嘴里曹子建的《洛神赋》,以及宝玉回来遇到正独自哭泣的玉钏,答案其实不言自明。但作者这里不明着点出,大概自有深意,笔者以为至少有三——

其一、不点名,又私奔,恰说明宝玉对玉钏之姊金钏的记挂之虔心。只有真心惦着一个人时,才无需人知;因无需表演给人看,只为自己尽心。

其二、暗喻金钏之死对贾府其他人而言的无足轻重。曾作为王夫人得力大丫鬟的金钏死后不久,众人已然彻底忘记,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无人提及了。这是怎样的一种荒凉?

其三、不说名字,恰说明宝玉之于金钏的爱,是无差别的人间大爱,而非全然世俗男女欢爱。

如此,再把藕官与菂官、宝玉和黛玉、以及宝玉与金钏、乃至宝玉对藕官,他们这些人,作一路梳理下来,发现他们皆一类人——

珍重与回护生命中真情真性之人,即作者笔下所谓“意淫”之人。

所谓意淫,当然也包括“淫”的成分。这里的“淫”,当理解为世俗欢爱。就是说,上述之人,彼此之间情爱,必然亦包含世俗欢爱的部分,但根本上是涵盖于人间大爱之下的“子集”。而所谓人间大爱,亦可理解为所谓“意淫”。这种爱,是对世间美好的无差别周全与担待。正如宝玉与秦钟以及蒋玉涵之间的同性之爱,还有藕官跟菂官以及蕊官之间的、“假凤与虚凰”之间的温存体恤,自然也包括宝玉黛玉、龄官贾蔷、贾芸小红等之间的异性之恋。都有一份周全与担待在里头。这就与以占有和满足私欲为目的的皮肤滥淫判若云泥。

厘清这点,则后来宝玉在蔷薇硝与茉莉粉以及玫瑰露和茯苓霜事件中,对五儿和彩云的担待,就顺理成章。

自然,就生命底色而言,宝玉本就是佛系青年的胎子,但正如璞玉需要琢磨,他也有经点化而成长的过程。这才是生命里最动人的部分。

通过藕官对菂官死后、又跟蕊官相好的启悟,便是为宝玉后来面对黛玉死后如何对待宝钗的启悟。由于原文的散轶跟续书与曹公原意的不合,我们无法确切知晓黛玉死后宝玉对宝钗的真实态度,但起码某一刻,宝玉应当会想起藕官当初的话——

宝玉跟宝钗之间,终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但,某一刻,宝玉一定有过反思。只是宝玉终究要归于“大荒”的,唯如此才是他生命的完成。也许这结局在黛玉当初写下“无立足境,方是干净”时就埋伏下了。但倘若少了这个点醒,则无法到达圆满。

倘宝玉出家是自我完成,则黛玉泪尽而逝亦如是。

联系黛玉看《荆钗记》时的看法,也许这里可以假设——

与续书中,黛玉是因被骗而焚稿断痴情并香魂归去不同,她实际是在贾家被抄而宝玉外放的迟迟不归中,枯等无果后泪尽而逝,如此才是黛玉格局。由黛玉对《荆钗记》的豁达态度联系到,她的死去是因为不得已的缘故,而非被骗后的决绝。因为黛玉对宝玉的爱,除了包含俗世情爱,更多是源于人间大爱的彼此惺惺相惜,而这种爱不以占有为目的。就是说,尽管黛玉渴望跟宝玉的现实婚姻,但倘若婚姻一时无着,也不会导致她对爱的决弃、终而要焚稿断痴情。那是对黛玉的局限。黛玉之死,更应是为担忧宝玉的安危而泪尽;且致死,其爱无怨无悔。也许,这才是曹公原意。

如此说,作者当初安排黛玉说到戏曲《荆钗记》,以及后来又安排宝玉听到藕官关于夫妻情分之论,则非偶然;正为后来某一刻,宝玉的开悟做准备——

倘宝玉不安心,则黛玉如何安心;倘黛玉因宝玉而不安,则宝玉又如何能安于放下尘世繁华,归于白茫茫一片。

而当日,戏正酣、酒正浓时,恰是凤姐诞辰。凤姐诞辰,跟死去的金钏生日同在一天,也不是偶然。作者正是通过这一生一死、一冷一热、一动一静、一喜一悲的对比,告诉我们人世的无常。正如玉钏独自哭泣的荒凉一样,其实凤姐何尝不是处在另一个热闹的荒凉里头?

正当凤姐风光无限,却不料她男人贾琏正和鲍二家的温存缠绵呢。这才是莫大的讽刺。英明神武如凤姐,才貌双全,掐尖儿要强,可惜依然逃不过命运安排,偏遇上贾琏是个皮肤滥淫的主儿;可她王熙凤又如何呢?

还不是把爱当成了筹码。当她争强好胜要把贾琏尽控于股掌之间时,已然注定悲剧的下场。在于爱,从来不是一场关于博弈的零和游戏;爱,从来都是彼此的担待与周全。而王熙凤贾琏他们,于情感世界里从来都是要占领、要攻取。

又想到贾琏的父亲贾赦,看上鸳鸯,只想霸占而毫无体恤;霸占暂败后不惜以日后要挟相迫,最终导致鸳鸯青春殒命而伴贾母西去。

推而广之,则贾珍、贾蓉等一干皮肤滥淫之人,毫无对人对美好的周全与担待,从来只有掳掠、只有压榨,这类人,根本没有爱的能力。

正如当初薛蟠——

于人群中瞥见风流婉转的林黛玉,不是心想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而是只一眼,便几欲酥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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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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